物理月考的38分阴霾,似乎真的被那本神秘日记带来的“转运”驱散了。林溪的生活轨道,正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悄然拨动。
课间十分钟的喧嚣里,物理课代表赵阳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费力地挤过人群,目标明确地走向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那里,林溪正埋头和一道电路图较劲,铅笔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个小坑。
“林溪!”赵阳的声音带着点不可思议,把一本批改好的物理练习册“啪”地放在她桌上,“老班找你,让你现在去趟办公室。”他顿了顿,眼神里充满了打量,“行啊你,深藏不露啊!这次单元小测,全班就三个满分,有你一个!”
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同学瞬间投来惊讶的目光。林溪握着铅笔的手指一僵,心脏猛地漏跳一拍,随即又被一股滚烫的暖流填满。满分?她?那个物理常年吊车尾的林溪?
林溪“真……真的?”
她抬起头,声音有些发飘,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
“骗你干嘛!老班亲口说的,快去吧!”赵阳催促着,眼神里除了惊讶,还多了几分真切的佩服。
林溪几乎是飘着走出教室的。走廊的光线似乎都比平时明亮,空气里浮动的粉笔灰都显得可爱起来。她敲开物理办公室的门,老班李老师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此刻竟带着难得的、堪称和煦的笑意。
“林溪啊,进来进来。”李老师推了推眼镜,指着她那份满分的小测验卷,“这次考得非常好!思路清晰,步骤严谨,尤其是最后一道动态电路分析,切入点抓得很准!说明这段时间你的努力没有白费,开窍了!”
李老师的声音不高,但那份毫不掩饰的肯定和赞许,像最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林溪心底残留的最后一丝自我怀疑。她甚至能感觉到旁边其他老师投来的、带着惊讶和欣赏的目光。
“继续保持!我看好你!”李老师最后鼓励道,还额外塞给她一份校物理竞赛选拔的报名表,“下周初选,试试看?我看你很有潜力!”
拿着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报名表走出办公室,林溪感觉脚下像踩了棉花,整个人都晕乎乎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份试卷残留的温度。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周屿。
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暖而隐秘的涟漪。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分享这份喜悦,这份源于他、又终于自己的蜕变。
午休时分,校园里难得的安静。林溪避开人群,抱着日记本溜到了她最爱的秘密基地——教学楼后那株巨大的老紫藤花架下。深秋时节,紫藤早已过了花期,浓密的藤蔓交织成一片深褐色的穹顶,筛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残留着草木的清冽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植物的宁静。
她背靠着冰凉的石柱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日记本。最新一页,是昨晚周屿帮她分析的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难题,黑色的字迹条理分明,每一个箭头、每一个公式都透着严谨的理性之美。她拿出那支陪伴她许久的蓝色水笔,笔尖悬在纸页上,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写下:
林溪“周屿!报告一个好消息!物理单元小测,我!考了!满分!全班就三个!老班夸我了,还给了我物理竞赛的报名表![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咧嘴大笑表情] 谢谢你!真的真的谢谢你!没有你,我现在可能还在对着38分卷子哭呢!”
写到这里,她顿了顿,抬头望了望头顶交错的藤蔓。阳光透过缝隙洒落,在她摊开的日记本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拿出手机,调出相册,翻找着。很快,一张照片被选中——那是今年暮春时节,紫藤花盛放如瀑时,她用手机拍下的。深深浅浅的紫色花穗垂落如帘幕,在阳光下流淌着梦幻般的光泽,几乎要将整个花架淹没。
她将手机屏幕对准日记本,小心地将那张充满生机的紫藤花照片,轻轻地、尽可能完整地贴在了她写下的那行字旁边。蓝色的墨迹和屏幕上定格的绚烂紫色,形成一种奇妙的时空交错感。
林溪“喏,分享给你!我超爱的地方!可惜现在花都谢了,给你看看它最美的样子!希望…能给你那边灰扑扑的秋天,加一点点颜色?”
字迹的最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笨拙的关心。合上日记本,她将它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隔着时空,感受到那个清冷少年看到这份“色彩”时,可能流露的一丝温度。
2004年的深秋,寒意已浓。周屿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只照亮方寸之地,将房间的其余部分都推入更深的阴影里。桌角,摊开的法律书籍和那些冰冷的财产分割文件,像沉重的枷锁。
他刚结束和母亲李婉的通话。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律师今天再次碰壁,周振华那边的态度强硬而轻蔑,仿佛吃定了他们母子无计可施。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拿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封面,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他翻开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
林溪那飞扬的蓝色字迹瞬间跃入眼帘——“满分!”“全班就三个!”“老班夸我了!”字里行间洋溢的雀跃和感激,像一束骤然穿透阴霾的强光,狠狠撞进周屿被阴郁填满的心房。
他愣住了。
嘴角,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不可见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种久违的、生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像冰封的湖面裂开第一道细纹,透出底下微弱的暖流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叫林溪的女孩,在某个阳光灿烂的角落,捧着满分的卷子,眼睛亮晶晶的样子。那份纯粹的喜悦和感激,隔着二十年的漫长时光,带着不可思议的温度,熨帖了他此刻冰冷刺骨的疲惫和绝望。
周屿“恭喜。意料之中。”
他提笔,黑色的墨水在纸页上流淌,字迹依旧沉稳,却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温度。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落笔:
周屿“你的努力才是关键。逻辑思维一旦建立,一通百通。竞赛是个好机会,值得一试。”
写完这句,他的目光落在日记本上那张小小的、被贴上的照片上。像素不高,带着明显的时代技术局限,但照片上那片绚烂到极致的紫色花海,依旧在昏黄的台灯光下,爆发出令人屏息的、充满生命力的美丽!那深深浅浅的紫,像流动的星河,又像凝固的霞光,将整个画面都浸染在一种梦幻般的氛围里。
周屿的目光在那片紫色上停留了很久。那是一种他从未在现实中如此强烈感受过的色彩,热烈、纯粹、充满希望。它猛烈地冲击着他被灰暗现实浸染的视网膜,也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冰冷沉寂的心湖深处。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是震撼于那纯粹的美?是感激于这份跨越时空、笨拙却真挚的分享?还是……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悸动?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久久未能落下。最终,他只是在那片紫色花海照片的旁边,用黑色墨水,极其认真地写下了一行字:
周屿“看见了。很美。谢谢。”
没有多余的表情符号,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这六个字,和他笔下一贯的冷静克制。然而,在写完最后一个“谢”字时,他的笔尖却无意识地在纸上多停留了一瞬,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深色的小点。
他轻轻合上日记本,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照片上那片虚拟紫藤的微凉触感。房间里依旧冰冷压抑,但台灯的光晕似乎……比刚才暖了一点?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中不再是冰冷的法律条文和父亲冷酷的脸,而是那片在秋日阳光下流淌的、绚烂的紫色瀑布。嘴角那抹微小的弧度,无声地加深了少许。
林溪收到周屿的回复时,是在放学回家的公交车上。看到那句“意料之中”和关于竞赛的肯定,她忍不住对着车窗玻璃偷偷弯起了嘴角。而当目光触及那行简单却郑重的“看见了。很美。谢谢。”时,一股暖流瞬间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脸颊也微微发烫。
这种隐秘的、被认可和被回应的快乐,像一颗小小的糖果,在心底慢慢融化,甜得让她暂时忘记了即将面对的家庭氛围。
然而,这份甜蜜的余韵,在她推开家门的那一刻,被彻底冻结。
家里的气氛异常凝重。父亲林国栋和苏梅阿姨都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都不太好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尴尬和紧绷。看到她回来,林国栋像是找到了打破僵局的契机,立刻站起身,脸上挤出笑容,但那笑容怎么看都透着勉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林父“小溪回来啦?快,过来坐。”
他招呼着,声音刻意地轻快。
苏梅也努力露出温和的笑容,但眼神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尴尬和一丝委屈。
林溪的心“咯噔”一下,脚步迟疑地走过去,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书包还紧紧抱在怀里,像一层无形的盔甲。
林父“小溪啊,”
林国栋搓了搓手,眼神有些躲闪,声音干涩地开口,
林父“那个……苏阿姨搬过来的事……嗯……隔壁那间客房,你妈妈留下的那些旧东西……你看……是不是……收拾一下?”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结束这个话题的仓促感
林父“苏阿姨也不是外人,那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占地方……”
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要清理掉母亲留下的痕迹,为即将到来的新女主人腾出空间。
林溪抱着书包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那眼神里不再是平时的温顺或迷茫,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痛楚!母亲留下的东西,那些承载着她童年记忆和最后念想的旧物,在父亲口中,竟然成了“占地方”的累赘?!
林溪“爸!”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锐
林溪“那些是妈妈的东西!怎么能……怎么能说扔就扔?!”
眼泪瞬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视线变得模糊。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那丢人的泪水掉下来,但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林父“小溪,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国栋有些慌了,试图解释。
林溪“那是什么意思?!”
林溪的声音带着哭腔,像受伤的小兽
林父“妈妈走了才几年?这个家里……就容不下她一点东西了吗?!那间房空着就空着,为什么一定要动?!”
积压许久的委屈、不安、对母亲深切的思念,以及对父亲急于抹去过去痕迹的愤怒,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苏梅“小溪,你冷静点……”
苏梅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安抚,但在此刻的林溪听来,却充满了虚伪。
林溪“我很冷静!”
林溪猛地站起身,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地板上。她看也没看苏梅,只是死死盯着父亲,一字一句,带着泣音却异常清晰地说:
林溪“要收拾,我自己收拾!不用你们动手!”
说完,她再也无法忍受客厅里令人窒息的气氛,抱着书包,转身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砰!” 房门被重重关上,发出一声巨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林溪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地板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不会彻底崩溃的东西。门外,隐约传来父亲压低声音的解释和苏梅轻柔的劝慰,那些声音模糊不清,却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这个家……真的不一样了。妈妈留下的最后一点空间,也要被抹去了吗?那她呢?她在这个“新家”里,又算是什么?
巨大的悲伤和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蜷缩在门后,无声地哭泣着,肩膀剧烈地耸动。在这个最无助、最需要倾诉的时刻,她本能地想到了那本日记,想到了那个唯一能理解她此刻心情的人。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书桌前,颤抖着手,在台灯下翻开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冰凉的封面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她拿起笔,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蓝色的水渍。她顾不上擦,用颤抖的、几乎不成形的字迹,写下了此刻心中翻腾的、最尖锐的痛苦和迷茫:
林溪“周屿,我好难过……爸爸要把妈妈留下的东西都清走了……为了给苏阿姨腾地方……他说那些东西占地方……我跟他吵起来了……我是不是很不懂事?可是……那是妈妈啊……为什么他们能那么轻易地忘记?这个家……以后还是我的家吗?我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外人……”
字迹被泪水浸染得有些模糊,每一个笔画都浸透了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心碎。写完后,她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趴在书桌上,肩膀无声地抽动着,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 她不知道,在她写下那个名字——“苏阿姨”的同时,二十年前的时空里,一场关于“苏梅”的风暴,正悄然酝酿。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将房间映照得半明半暗。林溪不知趴了多久,直到手臂发麻,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留下紧绷的不适感。心里的委屈和愤怒经过宣泄,虽然还在,但已不再像刚才那样尖锐得让人窒息,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疲惫和茫然。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摊开的日记本上。那页纸上,她留下的蓝色泪痕和字迹依旧清晰。她下意识地翻动纸页,期待着周屿的回复。然而,就在她翻到下一页时,目光猛地顿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在下一页雪白的纸页上,在她刚刚写下“苏阿姨”三个字的背面位置,靠近装订线的边缘,赫然出现了几个极其微小、却无比刺眼的暗红色斑点!
那颜色……像干涸凝固的血迹! 又像是金属锈蚀后留下的锈痕!
它们毫无规律地分布着,每一个都只有针尖大小,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不祥的质感。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那几点暗红,像几颗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正无声地窥视着她!
林溪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猛地抓起日记本,凑到灯下仔细查看。没错!是真实存在的痕迹!不是污渍,也不是印刷!它们突兀地嵌在平滑的纸纤维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息!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其中一个斑点。指尖传来的是纸张的微糙感,那斑点本身并没有特别的触感,但那种冰冷诡异的视觉冲击,却让她指尖如同触电般缩了回来!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什么?! 是周屿那边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血迹?! 还是……这本日记本身……出了什么问题?!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难道……是因为她写下了“苏阿姨”这个名字?!
这个想法荒谬绝伦,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逻辑感。日记本第一次出现这种诡异痕迹,就在她写下这个称呼之后!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悲伤。她死死盯着那几点暗红的锈痕,仿佛它们正在纸页上蠕动、扩散。房间里安静得可怕,窗外的车流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台灯的光晕在她眼中扭曲变形,那深蓝色的日记本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簇隐秘的紫藤花和齿轮图案,似乎正流转着冰冷而诡谲的光泽。
林溪紧紧抱着日记本,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一个巨大而未知的深渊边缘,而脚下,刚刚裂开了一道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