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 初春 周屿房间
寒意尚未完全褪去,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朦胧的雾气,将窗外初春清晨灰白的光线过滤得更加清冷。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老旧书桌上闹钟指针走动的微弱滴答声,以及周屿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他坐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一动不动。目光低垂,死死锁在面前摊开的硬皮日记本上。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
距离那个暴雨肆虐、充斥着父母歇斯底里的争吵、诡异的暗红斑痕、指尖灼烧般剧痛和苏梅这个名字带来惊涛骇浪的夜晚,已经过去整整七天。
那一晚最后的混乱——楼下警察的敲门、例行公事般关于“家庭纠纷噪音”的询问、母亲强撑着应对的苍白脸色、以及警察离开后,家里彻底跌入冰点的死寂——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毛玻璃,细节变得不甚清晰。唯有日记本上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清晰得令人窒息。
那一晚之后,他和林溪的跨时空通讯,陷入了彻底的、令人不安的静默。
不是中断。他能感觉到那本日记本依旧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连接着遥远未来的力量。但那种力量被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隔绝了。他尝试过几次,拿起那支特殊的钢笔,凝聚心神,想要写下些什么——一句简单的问候,一个关于物理公式的确认,甚至只是一个标点符号。
但每一次,笔尖触及纸面的瞬间,那股熟悉的、冰冷刺骨的阻力就会立刻涌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充满警告意味!同时,右手食指指尖那早已消失的灼痛幻影,就会猛地再次变得清晰,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提醒着他那份禁忌的代价。
而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日记本纸张本身的状态。
那一晚他拼尽全力画下的、试图阻挡暗红侵蚀的巨大“X”符号,依旧清晰地留在纸面上,墨色深重,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符号的边缘,以及周围那一小片区域,纸张已经彻底变成了那种令人不安的、死气沉沉的灰黄色,质地也似乎变得更加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粉末。
那几点暗红的斑痕和蔓延出的丝线,并没有消失。它们依旧盘踞在纸张的右下角,颜色似乎比之前黯淡了一些,不再那么粘稠欲滴,但也绝没有消退。它们像是陷入了蛰伏,又像是某种潜伏的病毒,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爆发的时机。周屿甚至不敢长时间注视它们,那会让他产生一种被某种冰冷恶意的目光回视的错觉。
他明白了。这是一种警告。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规则宣告。
禁止探究“苏梅”。禁止试图改变与这个名字相关的、既定的过去。
任何尝试,都会引来那可怕侵蚀的反噬,以及直接作用于他们身体的痛苦。而静默,就是违反规则后必须承受的后果。
这种静默是如此的折磨人。它切断了他唯一的慰藉,唯一能感受到一点温暖和理解的通道。那个存在于未来、声音活泼、会为解出一道物理题而雀跃、会分享阳光和羽毛球比赛的女孩,仿佛被那灰黄色的纸张和暗红的斑痕彻底吞噬了。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眼神深处的阴郁几乎化为实质。在学校,他更加埋首于书本和试卷,几乎不与人交流,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气场让原本就对他敬而远之的同学更不敢靠近。在家里,他与母亲李淑华的交流也降至冰点。那晚之后,母亲似乎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变得异常安静,常常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阴影里发呆,眼神空洞。这个家,彻底成了一个华丽而冰冷的坟墓。
偶尔,他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名字——苏梅。那个出现在父亲公司问题账目上、又与林溪未来家庭产生诡异联系的名字。但它不再是一个可以探究的谜题,而是一个悬挂在头顶的、冰冷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强迫自己移开注意力,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无穷无尽的题海和那个日益清晰的建筑梦想中去。
只有在那里,在他勾勒线条、计算结构、想象空间的时候,他才能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实和静默。
今天早上,他再次习惯性地翻开日记本,目光扫过那片灰黄和暗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他沉默地看了几秒,然后,像是完成某种仪式般,他拿起那支特殊的钢笔,没有尝试书写,而是翻到了日记本最后几页的空白页。
他需要画点什么。不是为了传递信息,只是为了宣泄,为了告诉自己,某些东西还没有被彻底摧毁。
笔尖落下,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他画的是一株植物,线条简洁却富有生命力,蜿蜒的藤蔓,垂落的花序——那是学校老图书馆后面那株年代久远的紫藤花架。林溪曾经在日记里用兴奋的语气描述过它,说它在2024年的春天开得如火如荼,像紫色的瀑布,她还偷偷拍过照片,
他画得很专注,每一笔都凝聚着复杂的情绪——对静默的抗议,对联系的渴望,以及对那个遥远未来的、无声的询问。你还好吗?
就在他勾勒出最后一条藤蔓,准备点缀花朵的时候,笔尖微微一顿。
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细微的波动,顺着笔杆,传递到了他的指尖。
那感觉转瞬即逝,如同幻觉。不是冰冷的阻力,也不是灼痛的警告。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温暖的…颤动?像是一颗沉睡的心脏,在遥远的地方,极其艰难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周屿的呼吸猛地一滞,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日记本的前几页,射向那片灰黄色的区域和暗红的斑痕!
没有任何变化。
死寂依旧。
难道…真的是幻觉?是因为太渴望联系而产生的错觉?
他死死盯着那片区域,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跳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期待和紧张感攫住了他。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几乎屏住了呼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他几乎要确认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心头被巨大的失望笼罩时——
那种极其微弱的、温暖的颤动感,再次从笔杆传来!
这一次,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而且,持续了大约半秒!
紧接着,在周屿几乎要瞪出眼眶的注视下,日记本前几页,那片巨大的、灰黄色的、死气沉沉的区域边缘,非常靠近他画下的那个巨大“X”符号的地方,毫无征兆地、极其艰难地、缓缓地…渗出了一丝颜色!
不是暗红!不是灰黄!
是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一点点生机感的…紫色!
那丝紫色极其淡薄,如同被水滴晕开稀释了无数倍的紫墨水,又像是早春时节天空最边缘那一抹若有若无的霞光。它微弱得几乎要融入灰黄的背景里,但却固执地存在着,并且以一种缓慢到极致的速度,非常非常艰难地,向着旁边那令人绝望的灰黄色区域,渗透了一毫米都不到的距离!
与此同时,周屿握着的钢笔笔尖,那幽深的蓝黑墨水中,似乎也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过了一丝同样淡薄的紫色流光!
“!”
周屿的心脏像是被那抹微弱的紫色狠狠撞了一下!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酸楚瞬间冲上他的眼眶,让他鼻尖发酸!
是林溪!一定是她!她在那边!她在尝试!她在用某种方式,对抗着这冰冷的静默和侵蚀!
那紫色…是紫藤花的颜色!是她提到过的、他们都“见过”的紫藤花的颜色!
她收到了他的信号!他画的紫藤!或者说,他们同时想到了用这个象征着连接的事物,来尝试打破僵局!
这种方式…没有触发警告!没有侵蚀!没有痛苦!
周屿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激动!不能尝试书写文字!那种强烈的、带有明确信息和探究意图的行为,依旧是禁忌。
他低下头,看着笔尖,再次凝聚起全部的心神。但这一次,不再是愤怒的质问或绝望的阻挡,而是将所有无法言说的牵挂、确认、以及看到那一丝紫色后的巨大慰藉和希望,小心翼翼地、纯粹地灌注到笔尖。
然后,他继续在空白页上,在那株紫藤花架的草图旁边,用尽了所有的温柔和期盼,轻轻地、慢慢地,画下了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紫藤花。
就在他画下最后一笔,将那朵小花勾勒完整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不再冰冷的颤动,再次从日记本深处传来。笔尖那丝淡薄的紫色流光再次一闪而过。
而前方那片灰黄色的区域边缘,那丝微弱的紫色,仿佛得到了某种呼应和力量,虽然依旧缓慢,却更加清晰地、坚定地,又向着死寂的灰黄,渗透了那么一丝丝。
一条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由淡紫色微粒构成的“线”,仿佛跨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和冰冷的规则阻碍,艰难地、却又真实地,在两人之间重新连接了起来。
周屿死死攥紧了拳头,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让他无比确信这不是梦境。
静默,没有被完全打破。
警告,依然高悬。
那暗红的斑痕,依旧在角落蛰伏。
但是,希望没有湮灭。他们找到了新的、迂回的、沉默的交流方式。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晨光穿透薄雾,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2025年 初春 林溪卧室
林溪盘腿坐在懒人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下巴搁在抱枕上,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
城市刚刚苏醒,远处高楼缝隙间露出的天空是干净的蔚蓝色,阳光明亮而清澈,预示着今天会是个好天气。但林溪的心情,却依旧笼罩在一周前那个恐怖夜晚的阴影里,灰蒙蒙的,透不进光。
那一晚的经历太过骇人。暗红斑痕的活物般侵蚀、指尖被无形灼烧的剧痛、周屿狂乱字迹带来的震惊、以及最后通讯被强行切断的冰冷死寂…这一切都像一场醒着的噩梦,反复在她脑海里回放。
之后的一周,她尝试了无数次。
每一次,她鼓起勇气拿起那支特殊的钢笔,试图在日记本上写下哪怕一个最简单的“你好吗?”,都会遭到那股熟悉的、冰冷强大的阻力无情地反弹回来。同时,右手食指指尖那早已消失的灼痛就会瞬间复燃,提醒着她那份禁忌的代价。几次之后,她甚至感觉到那支钢笔本身都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冰冷,笔身那细微的紫藤花刻痕摸上去都带着一股寒意。
日记本的状态也让她心惊胆战。周屿画下的那个巨大的、带着绝望力量的“X”符号,以及符号周围那片扩大了的、死气沉沉的灰黄色区域,还有右下角虽然不再活跃却依旧盘踞的暗红斑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份危险的存在。
她不敢再搜索任何与“苏梅”、“正华集团”、“瑞景天成”相关的信息。那个新闻标题和黑白证件照像是一个开关,她害怕再次触碰会引来更可怕的后果。她甚至不敢在父亲和苏姨面前表现出任何异常,只能将这份巨大的秘密和恐惧深深埋在心里,独自承受。笑容变得勉强,食欲也下降了不少。
这种静默和未知是最折磨人的。她不知道周屿那边怎么样了?他是不是也承受着同样的痛苦?那个雨夜之后,他的家庭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这种牵挂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今天早上,她又一次习惯性地翻开日记本,看着那片代表着断绝和危险的灰黄,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开了所有异常区域,轻轻抚摸过周屿之前写下的、那些关于物理题解的工整字迹。冰冷的纸张触感,却让她想起之前交流时那份奇异的温暖。
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那支冰冷的钢笔。这一次,她没有尝试书写文字。那种强烈的沟通意图是禁忌。她需要换一种方式。一种更隐晦的、更不带探究意味的、仅仅是为了表达“我还在”的方式。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周屿字里行间可能提到过的、或者她潜意识里觉得他会喜欢的东西。然后,她想到了自己跟他说过的、学校里的那株老紫藤花。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春天的时候美得不像话。她曾经多么希望能把那份美景分享给他。
就画这个吧。不是文字,只是一幅画。一幅安静的、没有提问、没有答案的画。
她凝聚心神,不再试图灌注“你在吗?”“回答我!”这类强烈的疑问和呼唤,而是将所有的思念、牵挂、鼓励以及那份对美好事物的共同向往,小心翼翼地、纯粹地注入笔尖。
笔尖落下,在日记本后面一页全新的、洁白的纸页上,开始缓缓移动。
没有遇到阻力!
冰寒的阻塞感消失了!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赶紧稳住呼吸,生怕一丝一毫的波动会打断这来之不易的连接。她专注地,一笔一划地,勾勒起来。蜿蜒的藤蔓,心形的叶片,还有一串串垂落的、如同紫色风铃般的花朵…
她画的是学校那株紫藤花架,盛开时的模样。
她画得很慢,很用心,每一笔都倾注着她此刻全部的心绪。当她画到花朵,下意识地想要用那幽深的蓝黑墨水去点缀紫色时,一种奇异的感应在笔尖产生。
她感觉到笔尖的墨水,似乎…微微温热了一瞬?而且,颜色似乎也不再是纯粹的蓝黑,在那深邃的底色中,极其艰难地、微弱地…挣扎着透出了一丝极其淡薄的紫色流光!
虽然那丝紫色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很快就融入了蓝黑之中,但它确实出现了!而且,伴随着这丝紫色流光的出现,林溪清晰地感觉到,笔尖传来的不再是冰冷和阻力,而是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共鸣般的颤动!
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有人正握着同样的笔,怀着同样的心情,在描绘着同样的东西!
林溪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背和抱枕上。但她不敢停下,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只是更加专注地、凭借着那股微弱的共鸣感,继续画了下去。
当她终于画完最后一朵紫藤花,轻轻抬起笔尖时,那种微弱的共鸣颤动感依旧持续着,如同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的期盼,翻回了日记本的前面,翻到了那片死寂的灰黄色区域和周屿那个巨大的“X”符号所在的页面。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片令人绝望的区域。
下一秒,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就在那片灰黄色的、死气沉沉的区域的边缘,非常靠近“X”符号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淡薄的紫色!
那紫色是那么的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但它确实存在着!像一颗顽强地从废墟中探出头来的嫩芽,正用一种缓慢到极致、却坚定不移的速度,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向着那片灰黄浸染!
它在那片代表着绝望和阻隔的色彩边缘,开辟出了一个微不足道、却充满了无限生机的缺口!
林溪“周屿…”
林溪捂住嘴,泣不成声,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收到了!他看到了她的花!并且,用同样的方式,给予了回应!
他们失去了直接对话的能力,那暗红的侵蚀和冰冷的规则像一道天堑横亘在他们之间。但是,他们并没有失去彼此。
一种无声的、全新的、更加小心翼翼却也更加坚定的连接,在这缄默的规则之下,凭借着共同的记忆和象征,凭借着那份不愿放弃的执着,艰难地、却又奇迹般地重新建立了起来。
林溪伸出手指,隔着遥远的时空,极其轻柔地、虚虚地抚摸了一下那丝微弱却顽强的紫色。
指尖不再有灼痛。
只有一种跨越了二十年时光的、带着泪水的温暖,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