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 夏初 临界点
南方的夏初,闷热与潮湿如同无形的厚毯,包裹着城市,连拂过窗棂的风都带着黏腻的热意。周屿的房间像个蒸笼,即使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T恤,汗珠依旧不断从他额角渗出,沿着清瘦的脸颊线条滑落,啪嗒一声,砸在摊开的数学竞赛模拟卷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浑然不觉。
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笔尖,凝聚在那道已经困扰了他整整一个下午的复合函数与解析几何结合的压轴题上。题目极其刁钻,需要同时运用代数变换的技巧和极强的空间想象力,将抽象的函数图像与具体的几何位置关系联系起来。
草稿纸已经用去了厚厚一叠,上面布满了各种失败的尝试和凌乱的推算。太阳穴因为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而突突直跳,一种熟悉的、因思维陷入僵局而产生的烦躁感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尝试了三种不同的代换方法,试图简化那个复杂的函数式,都无功而返。他又试图画出函数的示意图,但参数的变化让图像形态难以捉摸。思路仿佛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四面都是冰冷的墙壁。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将这张卷子暂时搁置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了放在桌角的日记本。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那繁复的紫藤花纹在台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暑热和焦躁淹没的灵光,倏地划过他的脑海。
他猛地想起,大约一周前,他在日记本的一页空白处,曾经为了向林溪“演示”一种处理动态几何问题的思路,画过一个非常简略的示意图——那是一个坐标系,一条曲线,一个移动的点,以及一条始终与曲线保持特定几何关系的切线。旁边,他用极其细微的笔触,标注了几个代表变化率和约束条件的希腊字母符号。
当时画下那个示意图,只是为了展示一种“动态分析”的思维过程,题目本身与眼前这道竞赛题毫不相干。
但就在这一瞬间,那个简略的示意图,那几个抽象的符号,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照亮,骤然与他眼前这道难题的核心建立了某种神秘的联系!
函数…变化率…几何约束…动态的点…
周屿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烦躁感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兴奋的颤栗。他一把抓过新的草稿纸,笔尖如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般疯狂舞动起来。
他不再执着于简化那个复杂的函数本身,而是将其导数(变化率!)与题目中隐含的几何条件(那该死的相切!垂直!)强行联系起来!通过构建一个关于变化率的方程,反过来约束那个移动点的轨迹!
思路豁然开朗!
之前阻塞的思维瞬间变得畅通无阻,所有的条件和符号都在这个全新的框架下各归其位,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清晰而优美的解答路径!
五分钟后,最后一步推导完成。一个简洁而对称的最终表达式,优雅地呈现在草稿纸上。
成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兴奋感,如同爆炸般席卷了周屿的全身!这种攻克极端难题后的极致智力愉悦,远非解出普通题目所能比拟。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彻底地呼出了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毫无预兆地从他握着钢笔的右手传来。
不是冰冷的阻力,不是灼热的刺痛。
而是一种…温暖。
一种非常非常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如同阳光晒暖的溪水流过般的暖意,顺着笔杆,温柔地包裹住了他因为长时间书写而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后极其短暂地、一触即分地,轻轻回握了一下。
仿佛有一只无形却温暖的手,在那一刻,跨越了二十年的漫长时光,清晰地、带着同样分享喜悦的心情,握住了他的手!
“!”
周屿全身猛地一僵,呼吸瞬间停滞!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右手,又猛地转向那本日记本!
不是幻觉!
那感觉虽然短暂,却真实得可怕!那温暖的回握感,甚至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林溪之前画那些生活小画时,笔尖流露出的那种活泼生动的气息!
是…林溪?
她…感觉到了?感觉到了他刚刚攻克难题时那种极致的兴奋和喜悦?并且…回应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战栗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种近乎酸楚的温暖,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周屿一直以来的冷静自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甚至盖过了窗外烦人的蝉鸣。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抚过日记本光滑的封面,抚过那紫藤花的刻痕。冰冷的硬皮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遥远未来的暖意。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感应,不再是需要艰难解读的符号。
是一次清晰的、直接的、带着温度的接触。
规则的枷锁…松动了?还是说,这种纯粹因“共学”与“思维共鸣”而产生的喜悦,本身并不在“修正”的禁止范围内?
周屿不知道答案。但他清晰地感觉到,内心深处某个冰封的角落,正在那短暂却真实的温暖回握中,悄然融化。
他低下头,看着草稿纸上那道难题的最终解答,嘴角难以抑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扬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2025年 夏初 心弦共振
林溪盘腿坐在开着空调的凉爽卧室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期末复习提纲抓耳挠腮。文科部分她驾轻就熟,但理科的综合复习题总是需要耗费她大量的脑细胞。
她刚刚啃完一道电磁学的综合大题,感觉脑浆都快被榨干了。正想拿起旁边的冰果汁喝一口放松一下,目光无意间扫过摊开在书桌一旁的日记本。
最近周屿留下的“思维标记”越来越抽象,越来越难“破译”。她常常对着那些天书般的符号和公式碎片一发呆就是好久,感觉自己像个试图解读外星密码的考古学家。
但今天有些奇怪。她并没有在思考具体的题目,只是看着日记本,脑子里还残留着刚才解题后的疲惫和一丝小小的成就感。
突然,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毫无预兆地袭来!
不是视觉,不是听觉。
而是一种…触感?
仿佛她的右手,正握着一支冰冷的、表面有着细微刻痕的金属笔杆——那是周屿那支钢笔的感觉!然后,一股强烈到几乎实质化的兴奋感、突破困境后的极致喜悦、以及一种冰冷锐利的智力上的自信,如同高压电流般,顺着那并不存在的笔杆,凶猛地、毫无阻碍地冲入了她的掌心,沿着手臂一路窜上,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呀!”
林溪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无比的陌生情绪洪流冲击得低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跳动!
那感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以至于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喜悦中所包含的——复杂的数学符号、流畅的几何线条、以及最终答案呈现时那种简洁优美的满足感!
是周屿!
他一定刚刚解出了一道极其困难的题目!这是他此刻的心情!如此澎湃,如此…耀眼!
几乎是一种本能,在那股强烈的共感冲击到来的瞬间,林溪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并不存在的笔杆,将自己刚刚解题后残存的疲惫、以及感受到他那份耀眼喜悦后的开心与钦佩,混合成一股温暖的支持的意念,轻轻地、回握了过去!
就在她完成这个意念动作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不再冰冷的颤动,从书桌上那本真正的日记本深处传来。
林溪猛地转头,只见日记本上前方那片灰黄色的死寂区域边缘,那丝顽强存在的淡紫色,突然之间明显地、雀跃般地向外蔓延了一小段!虽然依旧微弱,但那股盎然的生机感,前所未有地强烈!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活力!
而几乎同时,林溪的右手食指指尖,那曾经被无形灼伤的地方,传来一阵极其短暂而轻微的刺痛!
但那刺痛并非之前那种充满恶意的、警告式的灼烧感,而更像是指尖用力握住笔杆很长时间后,突然松开时产生的那种酸麻感。
林溪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完好无损却残留着奇异触感的右手,又看向日记本上那雀跃的淡紫色,整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之中。
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好像…隔着二十年时光…清晰地感觉到了周屿解开难题时的狂喜…然后…她好像还…回握了他的手?
而那本一直冰冷沉默的日记,竟然给出了如此积极的回应?甚至…那惩罚性的灼痛也变成了某种…使用过度的酸麻?
规则的体现形式…改变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兴奋、困惑和巨大喜悦的情绪,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心底咕嘟咕嘟地冒上来。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捂住了胸口,仿佛这样才能按住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
她好像…触摸到了那条连接着两个时空的丝线…真正的、带着温度的那一端。
共感的双刃剑
这次意外的、强烈的“共感”事件,如同在两人之间打开了一扇新的、更加不可预测的窗户。
好的方面是,它极大地鼓舞了两人。那种超越时空的思维共鸣和情绪共享,带来了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密感和支撑感。周屿变得更加沉静自信,解题时偶尔嘴角会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少年的锐气与得意。林溪则更加勇敢,甚至在一次数学课上,当老师对一道难题的解法表示赞许时,她下意识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周屿的那种方法其实更简洁…”然后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即又偷偷地笑了。
那种“我们”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但另一方面,这种共感也开始展现出它不可控和令人不安的一面。
几天后,周屿的母亲李淑华因为财产分割的问题,再次与律师在家中见面。谈话并不顺利,对方带来的消息似乎非常不利。周屿放学回家时,正好撞见母亲送走律师后,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客厅里,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如同受伤的幼兽哀鸣。
那股冰冷的、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气息,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周屿站在玄关,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心脏像是被浸入了冰水,一阵阵发紧抽痛。他沉默地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无声地上了楼。
回到房间,他无力地倒在床上,闭上眼,母亲那绝望哭泣的背影和整个家里挥之不去的冰冷悲伤,像潮水般将他淹没。那种无力改变现状的痛苦,再次攫住了他。
就在他情绪最低落的这一刻——
一种极其阴郁、沉重、冰冷的窒息感,如同突如其来的寒潮,毫无征兆地狠狠撞入了林溪的胸膛!
当时林溪正和几个同学有说有笑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夕阳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下一秒,她就像是被瞬间扔进了北冰洋的海水里,一股没来由的、巨大而沉重的悲伤和绝望感攫住了她,让她瞬间脸色煞白,呼吸困难,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林溪?你怎么了?”旁边的同学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
林溪“没…没什么…”
林溪勉强站稳,声音有些发虚,手心里全是冷汗,“突然…有点头晕…”她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心里却惊骇万分。
是周屿!他那边出事了!他正在经历极其痛苦的事情!
那股情绪的寒潮是如此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那天晚上,林溪忧心忡忡,坐立难安。她几次拿起日记本,却又不敢写下任何询问的文字,只能徒劳地画下几个表示“安慰”和“询问”的简单符号(一个小心心,一个问号),但彼端的周屿沉浸在自身的情绪低谷中,似乎并未接收到,或者无法回应。
这次负面的共感,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之前的兴奋。林溪清晰地意识到,这种连接是一把双刃剑。她不仅能分享他的喜悦,也可能会被迫承受他所有的痛苦和低谷。而这一次,她除了徒劳的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同样,周屿在情绪平复后,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那次极致的喜悦共感之后,他似乎对林溪那边的情绪波动也变得更加敏感。有时会莫名感到一阵轻松雀跃,有时又会感到一丝细微的烦恼。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渗透,让他感到一种被侵入的不安,同时也更加担心自己那些负面情绪会影响到远在未来的她。
规则的枷锁似乎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它允许甚至鼓励这种因“共学”而产生的积极共鸣,但对于那些试图改变历史进程或涉及核心秘密的探究,依旧保持着冰冷的拒绝和惩罚。而那暗红的斑痕,始终是悬顶之剑。
暖芒与荆棘并存。
这条跨越时空的连接之路,在展现出它惊人温暖一面的同时,也清晰地露出了其下遍布的、冰冷的荆棘。两人在分享着思维火花与喜悦的同时,也不得不开始学习如何面对这份连接所带来的、不可预知的重量与代价。
他们小心翼翼地前行,既贪恋着那份温暖的共芒,又警惕着脚下荆棘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