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 盛夏 物理竞赛考场
省物理竞赛复赛的考场,设在一所大学的老式教学楼里。高大的窗户敞开着,却透不进多少风,只有聒噪的蝉鸣一阵阵涌来,混合着吊扇缓慢搅动闷热空气的嗡鸣,以及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粉笔灰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头皮发紧的紧张感。
周屿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他微微蹙着眉,目光快速扫过试卷上最后一道压轴题。题干很长,涉及电磁场、粒子运动、还有相对论效应的初步引入,计算复杂程度远超乎寻常高中生的范畴。
然而,他的眼神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和专注。仿佛周遭闷热的环境、其他考生偶尔发出的焦虑叹息、甚至监考老师巡视的脚步声,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题目本身。
笔尖在草稿纸上流畅地移动,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声响。他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急于列出一堆公式,而是先花了足足五分钟,在纸上清晰地画出了粒子在复合场中的运动轨迹示意图,标出了几个关键的转折点和受力方向。
这是他从那场跨越时空的“共学”中潜移默化形成的习惯——先构建清晰的物理图像,再寻找合适的数学工具。
当他开始推导时,思路清晰得可怕。每一个公式的选择,每一个变量的代换,都精准而高效,几乎没有冗余的步骤。他甚至用一种巧妙的方法,将那个令人头疼的相对论修正项简化成了一个近似却足够精确的表达式,大大减少了计算量。
这种举重若轻的解题过程,与他平时在学校里那种带着狠劲和压抑感的刷题状态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建立在深刻理解基础上的、近乎艺术的从容。
就在他即将完成最后一步计算,写下最终答案的前一秒,笔尖微微一顿。
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暖意,如同蝴蝶振翅般,轻轻拂过他握笔的右手背。
一闪即逝。
周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几乎是同一时刻,他感觉到自己左侧胸腔内,心脏的位置,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仿佛隔着厚重玻璃传来的“加油”。
那声音没有实质,更像是一种意念的碎片,带着一丝紧张的期盼和全然的信任。
是林溪。
她又感应到了。在他思维高度集中、即将触及胜利果实的这个临界点,她再次跨越时空,送来了她的“声音”。
周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那瞬间的暖意和无声的鼓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随即融入他沉稳的心境中,化为一种更加坚定的力量。
他手腕沉稳落下,在答题卷上,清晰地写出了那个简洁而优美的最终答案。
放下笔,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没有四处张望,没有检查试卷,他只是微微向后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一种巨大的、平静的满足感充盈着他。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高分,而是因为在整个解题过程中,他所体验到的那种纯粹智性上的流畅与掌控感。
还有那份…遥远的、无声的陪伴。
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在他写下答案的瞬间,那股来自遥远未来的紧张期盼,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瞬间融化为了同样巨大的、带着雀跃的欣慰。
这种感觉,比任何分数和名次,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
2025年 盛夏 期末考场与无声的惊雷
林溪坐在窗明几净的期末考场里,空调送出凉爽的风。她正在做物理卷子,前面部分进行得异常顺利,那些曾经让她头疼万分的知识点,如今像是被梳理过的丝线,清晰明了。
最后一道大题依旧是综合性的难题。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读题。电场、磁场、带电粒子的偏转…题型有些眼熟。她沉下心,尝试着用从周屿那些抽象标记里“破译”出的方法去分析——先找轨迹,再分析受力变化的关键点…
思路意外地顺畅。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维模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那个远在过去的“学霸”给同化了,变得更具逻辑性和穿透力。
就在她一步步推导,即将触及核心计算部分时,一种强烈的共感再次袭来!
这一次,不再是情绪,而是图像和思维片段的碎片!
她的眼前仿佛瞬间闪过一片模糊的、快速移动的草稿纸影像,上面有清晰的轨迹示意图和简洁的公式推导!与此同时,一股冰冷而极度专注、高速运算的思维洪流,如同实质般冲入她的脑海!
“!”
林溪猛地一僵,笔尖在答题卡上划出一道短促的痕迹。她赶紧低下头,心脏狂跳。
是周屿!他正在考试!而且正在解一道和她手上这道题极其相似的题目!他甚至…已经快要解出来了!
那些闪过的图像和思维碎片虽然模糊短暂,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某个被阻塞的思路关节!她原本有些卡壳的地方豁然开朗!
一种混合着巨大惊喜和强烈不安的情绪攫住了她。这…这算作弊吗?利用这种跨时空的共感…
但此刻容不得她多想。考试时间紧迫。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凭借着那股突如其来的“灵感”,顺着被打通的思路,飞快地计算下去。
她的笔尖走得又快又稳,推导过程严密而清晰。当她最终写下答案时,甚至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恍惚感。
交卷铃响。林溪随着人群走出考场,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夏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手脚有些冰凉。
刚才那一瞬间的“作弊”感,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头。她获得的成绩里,有多少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努力,又有多少是来自于那个远在2005年的、无意间的“馈赠”?
这种不确定性,让她感到一丝迷茫和惶恐。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家,反锁房门,立刻翻开了日记本。她需要确认,需要做点什么来抵消那种不安。
她翻到最新的一页空白页,拿起笔。她没有画任何具体的图形,也没有写任何文字。
她只是凝聚了所有的意念,将刚才在考场上感受到的那份极致的专注、解题过程中的流畅感、以及最终解开难题后的平静满足——这份纯粹属于“学习”和“思考”本身的美好体验,小心翼翼地、不掺杂任何其他情绪地,灌注到了笔尖。
然后,她轻轻地在纸面上,画下了一个极其简单,却蕴含着无尽意义的符号——
一个圆。
一个首尾相接、完美闭合的圆。
象征着周密的思考,严谨的推理,和最终答案的圆满落定。
她希望他能收到。收到这份来自未来的、对他卓越思维的纯粹赞美与祝贺。这与分数无关,与竞赛无关,只与那份智性的光芒本身有关。
2005年 赛后涟漪与父亲的“注目”
竞赛结果毫无悬念。周屿以近乎满分的恐怖成绩,摘得了省一等奖的桂冠,并且被选入省队,获得了参加全国决赛的资格。
消息传回学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校长亲自在升旗仪式上表扬了他,物理老师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件稀世珍宝。同学们议论纷纷,羡慕、嫉妒、难以置信…各种目光交织在他身上。
但周屿对此反应平淡。荣誉和掌声似乎都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内心。他依旧独来独往,沉默地穿行在校园里,大部分时间依旧埋首书堆,准备着接下来的全国决赛。那份获奖证书被他随手塞进了书包夹层,和那本硬皮日记本放在一起。
唯一让他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的是,在日记本上,他看到了林溪画下的那个完美的“圆”。
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情绪在他心底荡开。那是一种被真正理解的共鸣。她祝贺的不是他的奖项,而是他解题时那个完美的“思维闭环”。
他拿起笔,在那個“圆”的旁边,极其郑重地,用最精细的笔触,点下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墨点。
如同棋手落子,如同印鉴钤盖。
代表“收到”,代表“认可”,代表“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的暗流,并未能完全隐藏。竞赛的优异成绩,像一束突然打过来的强光,将他这个长期被家庭阴霾笼罩的“透明人”,骤然推到了一个更为显眼的位置。
这天晚饭时间,周正国竟然罕见地回家了。饭桌上的气氛依旧冰冷僵硬,只有筷子碰到碗盘的细微声响。
李淑华低着头,默默吃着饭,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周正国吃了几口,忽然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周屿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评估的意味,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的价值。
“听说你物理竞赛拿了个省一等奖?”周正国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惯有的、居高临下的腔调。
周屿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嗯。”周正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能加分的吧?保送名额有没有机会?”
周屿“有机会。”
“那就好好把握。”周正国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别像有些人一样,一辈子窝窝囊囊,没点出息。”
这话意有所指,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向对面一直沉默的李淑华。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周屿的筷子捏得紧了一些,指节微微发白。但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抬头,只是继续沉默地吃着饭。胃里却像是塞进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
父亲突如其来的“关注”,非但没有带来任何温暖,反而像一层更厚的冰霜,覆盖了他刚刚因竞赛和遥远共鸣而稍有回暖的心境。他清楚地知道,父亲在意的不是他的才华或努力,而是这份成绩可能带来的“附加值”,以及是否符合他心目中“有出息”的标准。
这种目光,让他感到恶心和窒息。
晚饭后,周正国接了个电话,语气很快变得温和甚至略带谄媚,对着电话那头连连应声:“好,好,王总您放心,那块地的事情我肯定帮您盯紧…晚上见面谈?没问题没问题,皇朝酒店是吧?我马上到…”
他匆匆拿起西装外套,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快步走出家门,自始至终没有再看餐桌旁的妻儿一眼。
防盗门被摔上的巨响再次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
周屿放下碗筷,胃里的那块冰石头似乎更沉了。他看了一眼母亲,她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塑。
他沉默地站起身,收拾好碗筷,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碗碟,也冲刷着他指尖残留的、来自父亲话语的冰冷触感。
洗好碗,他擦干手,没有在客厅停留,径直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楼下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需要一点东西,来驱散这份冰冷的现实带来的寒意。他几乎是迫切地走到书桌前,翻开了那本日记本。
目光掠过那片灰黄和暗红,直接落在林溪画的那个“圆”,以及他自己点下的那个墨点上。
那份来自遥远未来的、纯粹的、对智慧本身的赞美和共鸣,此刻像一块小小的、却持续散发着微光的暖石,温暖着他几乎被冻僵的内心。
他拿起铅笔,没有画建筑草图,也没有做数学推演。
他只是在那個“圆”的周围,一遍又一遍地,勾勒着那种流畅的、自由的、他至今未能完全理解却无比向往的——来自未来的曲线。
仿佛只要描绘着它们,就能触摸到那个没有冰冷算计、只有思维闪光和无声理解的世界。
笔尖沙沙作响。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
夜色渐深。
房间里,只有少年沉默而固执的笔触,在与整个世界的冰冷,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