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槐树叶落在石桌上,发出“沙沙”声。
沈砚拽着爷爷的衣角站在人群外,鼻尖快蹭到爷爷的胳膊肘——
他还没石桌高,只能看见一圈大人的裤腿。
有的沾着泥点,有的卷着裤脚,像围着棋盘生长的老树桩。
“小砚,来,看爷爷杀一盘。”
爷爷把他往前推了推。
粗糙的手掌带着烟草和肥皂的味道,掌心纹路深得像棋盘上的沟壑。
他今天穿了件蓝色卡其布褂子。
领口磨得发毛,是奶奶上周刚用同色线补过的,针脚歪歪扭扭。
沈砚踮起脚尖,终于看见石桌上的棋盘。
红漆画在青石板上,纵横线条被岁月磨得发淡,像奶奶脸上的皱纹,却依旧清晰地 划分出交错的世界。
黑白子挤在交叉点上。
黑的好像是玻璃弹珠磨成的,白的是石膏捏的。
边缘都不规整,却被手盘得发亮,像浸过油的果子,透着温润的光。
他注意到有颗白子缺了个角,像被老鼠啃过。
却被摆在最显眼的天元位置,像个骄傲的小士兵。
执黑棋的王爷爷正用手指关节敲着石桌,黄铜烟斗放在一旁的小凳子上。
烟杆上的包浆厚得发亮,据说比爸爸的年纪还大。
“哎呦老李,你这步飞,漏了东边的‘蛋’点。”
他说话带着点南边口音,“断”字念得像“蛋”,逗得沈砚偷偷抿起嘴。
爷爷捻着颗白棋笑,棋子在指间转了个圈,转出细碎的摩擦声。
“那是我故意给你留的,就看你敢不敢断咯。”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笑声震得槐树叶簌簌往下掉。
穿花衬衫的张叔叔总爱拍大腿,裤缝上的折痕早就磨平了。
他是菜市场卖活鱼的,袖口还沾着点鱼鳞,闪着银光。
“老王你就别装了,上回被老李的断点骗得输了半斤酒,忘了?”
戴草帽的刘伯伯从菜篮子里摸出个西红柿。
擦了擦就往嘴里塞,汁水顺着下巴流进脖子。
“就是,老李这招叫‘请君入瓮’,上周刚用这招赢了我两盘。”
他草帽檐下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石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有片叶子正好落在棋盘上,盖住了一两颗黑子。
沈砚盯着那个被叫做“断点”的地方。
黑棋和白棋像排队的小朋友,中间空出个小缺口,风从缺口里钻过,吹得他鼻尖发 痒。
他想起《围棋入门》里画过类似的形状,旁边标着“危险”。
只是那时看不懂,现在却觉得那缺口像块没拼好的积木,随时会散架。
“小朋友,你看得懂?”
王爷爷突然扭头看他,下巴上的白胡子翘了翘,像只友善的山羊。
他把烟斗拿下来在石桌上磕了磕,没冒烟。
里面早就没装烟丝了,只是个习惯。
“来,替你爷爷走一步?”
沈砚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撞在爷爷腿上。
耳朵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连耳根都泛着粉。
爷爷扶住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棉布渗进来。
“试试嘛,输了不打手心。”
他偷偷捏了捏沈砚的胳膊,像在说“别怕”。
这是他们俩的秘密暗号,每次沈砚打针哭鼻子时,爷爷都会这样捏他胳膊。
周围的人都起哄。
张叔叔拍着大腿。
“别说,小孩子眼尖,说不定能看出好棋!”
刘伯伯推了推爷爷。
“哎沈老头,你孙子要替你翻盘咯!”
沈砚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像被阳光晒过的苹果。
手心里冒出细汗,攥着爷爷的衣角不放,布料被揪出几道褶子。
王爷爷已经捏起颗白棋递过来,石膏的,边缘有点硌手。
却温温的,像揣在兜里捂热的鹅卵石,带着前人手心的温度。
他注意到棋子上有个小小的指印,大概是被无数人握过的痕迹。
“拿着呀。”
王爷爷的声音像晒过的棉被,暖融融的。
“想放哪儿就放哪儿,不用怕。”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点黑泥,是侍弄花草时沾上的,却把棋子递得稳稳的,生怕掉在 地上。
沈砚慢吞吞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棋子就被汗浸湿了。
他把棋子攥在手心,小小的拳头捏得发白。
棋盘在他眼里突然变大了,那些黑白子像在转圈,看得他头晕。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比爷爷落子的声音还响。
张叔叔的鱼腥味、刘伯伯的西红柿味、爷爷身上的烟草味混在一起,像种奇怪的 香水。
却让他莫名安定了些。
“别怕,随便下。”
爷爷在他身后说,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踮着脚把棋子举起来。
石膏白子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黄,像块小月亮。
周围的笑声渐渐停了,所有人都在看他。
目光落在他悬在棋盘上方的手上,像注视着某个即将揭开的秘密。
他的手在抖,棋子也跟着晃,影子投在棋盘上踌躇不定。
眼睛扫过棋盘。
中盘的棋子缠在一起像乱麻,边角的棋子围成小块像被圈起来的小鸡。
直到视线又落回那个“断点”。
黑棋和白棋之间的小缺口,风从缺口里钻过,吹得棋子微微发颤。
他想起搭积木时,哥哥总说“快粘住,不然要塌了”。
这个缺口,是不是也该“粘”住?
他盯着缺口看了半天,张叔叔开始小声跟刘伯伯嘀咕。
“这孩子在看啥呢?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刘伯伯啃着西红柿含糊不清地说。
“小孩子嘛,能认出棋盘就不错了。”
沈砚不管,眼睛只盯着那个点,像盯着快要掉下来的星星。
然后,手腕轻轻一沉。
“啪嗒。”
石膏白子落在了那个缺口上,正好把黑棋和白棋的断点补上了。
落子的声音很轻。
却像块小石头投进水里,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沈砚还保持着踮脚的姿势。
手悬在半空,手心的汗顺着指缝滴在棋盘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不知道这步棋好不好。
只觉得补上缺口后,心里踏实多了,像把摇摇晃晃的椅子腿垫稳了。
“嘿!”
王爷爷突然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吓飞了树上的麻雀。
“这步补得好!”
他凑近了些,白胡子几乎要碰到棋盘。
“你看你看,刚才这断点不补,黑棋一断,白棋这一串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被欺负了 都没人管。这孩子看着小,倒知道先把家守好!”
爷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粗糙蹭得他耳朵发痒。
“这小子,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话虽这么说,他却悄悄把沈砚往身边拉了拉,让他站得更稳些。
周围的大人也跟着笑。
这次的笑声里带着称赞,像春天的风吹在脸上,暖暖的。
张叔叔给沈砚竖了个大拇指。
“好小子,有前途!将来肯定比你爷爷厉害!”
刘伯伯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递过来。
“来,奖励你的,橘子味的,甜得很。”
沈砚的脸更红了,像被夕阳染过的苹果,却偷偷把腰挺直了些。
短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露出小巧的下巴。
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
他接过水果糖攥在手心,糖纸的塑料味混着棋子的石膏味,心里像揣了颗糖,甜滋 滋的。
“谢...谢谢伯伯。”
王爷爷又落了颗黑子,这次的声音格外轻,像怕惊扰了棋盘上沉睡的精灵。
“好好,你爷爷这步棋,该让你记一功。”
他特意把那颗被树叶盖住过的黑子挪了挪位置,给沈砚的白子让开了一片空间。
那天下午。
沈砚没再碰棋子,就站在旁边看爷爷和王爷爷下棋。
风把树叶吹到棋盘上,爷爷用手拂开,动作轻轻的,像怕惊扰了棋子。
他发现大人下棋不像他搭积木那样非要争个输赢。
有时候落子很慢。
王爷爷会对着棋盘抽几口没点燃的烟斗,烟杆在石桌上敲出“笃笃”声,像在跟棋子 说话。
爷爷会用手指关节敲着石桌打拍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老歌,是奶奶最爱听的《茉 莉花》。
有时候他们还会因为一步棋笑半天。
张叔叔说。
“哎你别说,这步棋像刚出笼的包子,看着普通,里面全是馅儿”
刘伯伯接话。
“可不是嘛!我上次就被这‘包子’骗得输了袋花生”
回家的路上。
夕阳把他和爷爷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并行的棋谱。
沈砚攥着那颗石膏白子
走几步就拿出来看一眼,棋子被手心的汗浸得更亮了,好像落满了星光。
他的头发被汗水浸得贴在头皮上,露出饱满的额头。
侧脸的绒毛在夕阳下泛着金芒,像只刚偷吃到蜜的小松鼠。
他发现棋子边缘的小缺口正好能卡在食指指甲盖上,像个专属的小戒指。
“爷爷,‘粘’...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问,声音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路边的蒲公英被他踩得飞起来,白色的绒毛落在爷爷的肩膀上。
爷爷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声。
“就是啊把断开的地方连起来,让它结实点,这样就不容易被人打散。”
他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两道平行线。
中间留了个小口子,然后用树枝把口子连上。
“你看,这样就粘住了,风吹雨打都用不怕了。”
“就像...粘破了的纸?”
沈砚想起上次把《奥特曼》漫画撕了个口子,妈妈用胶带粘好时说。
“粘好了就结实了”。
“差不多。”
爷爷牵着他的手,步子迈得很慢,影子在地上随脚步轻轻晃动。
“棋和生活一样,有时候不用急着往前冲,先把自己站稳了,比啥都强。”
他指着路边的老槐树,树干上有个被雷劈过的疤痕,却从旁边冒出了新的枝桠,郁 郁葱葱的。
“你看这树,疤再大,根扎得深,照样能活。”
沈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爷爷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两遍。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白子,突然觉得这颗小小的石头里,藏着比输赢更重要的东西。
就像爷爷说的,站稳了,就能活下去。
晚上写日记时,他翻到最后一页空白纸。
铅笔在纸上划了半天。
画出个方方正正的格子,横不平竖不直,像被小狗啃过的面包。
然后在格子中间画了个小小的圆圈,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我的第一步棋”
写完又把那颗石膏白子放在日记本上,借着台灯的光看了半天。
棋子上还留着他的指印,浅浅的,像给棋子盖了个章。
他突然想起图书馆的刘阿姨。
想起她镜片后笑眯眯的眼睛,想起那本《小熊下棋》里画的棋盘。
他把《围棋入门》从枕头底下抽出来,压在日记本上。
书脊硌着掌心,却让他觉得很安心。
窗外的月光落在日记本上,把那个歪歪扭扭的棋盘照得清清楚楚。
沈砚不知道。
这颗被他攥得温热的石膏白子,这步连名字都叫不全的“粘”,会像一颗种子落在他 心里。
在往后的岁月里。
长出盘根错节的牵挂。
长出纵横交错的世界。
长出一条,需要他用无数时间去走完的路。
而此刻,他只觉得能让棋子“站稳”的感觉真好。
就像所有的相遇与别离,所有的残棋与续局。
都能在黑白交错间,找到属于自己的“气”。
稳稳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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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就长大啦
可能好几章都会有负面情绪,宝宝们补药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