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晚,从未真正沉入寂静。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弥漫的雾霾里缓缓洇开。
就像被雨水打湿的宣纸上晕染开的淡墨,勉强在高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投出晃动的轮廓。
远处工地塔吊的探照灯刺破云层。
光柱里浮动的尘埃像被惊扰的飞蛾,不知疲倦地上下飞着。
已是深秋。
午夜的风裹挟着细冰碴子,钻进领口时带着针尖扎似的疼,刮得人耳尖发红。
沈砚推开对弈大厅那扇沉甸甸的旋转门。
门轴里的润滑油早就干了。
转起来时发出"吱呀"的闷响,像谁在空荡的棋室里落了颗生锈的棋子。
他拢了拢外套下摆。
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透着股没睡醒的潦草。
袖口磨破了个小口子,露出里面起球的灰色秋衣
寒意混着远处夜市收摊的吆喝声扑面而来。
卖炒粉的张叔正用铁铲敲着锅沿。
"收摊咯——"
尾音拖得老长,混着孜然和油烟的味道飘过来,让沈砚的胃空落落的抽了一下。
他才想起。
从下午比赛结束到现在,除了半瓶矿泉水,他什么都没吃。
对弈大厅里还亮着几盏灯。
光线惨白,照在棋盘和棋手们脸上,显得有些生冷。
瓷砖地面反射着灯光,映出棋手们弓着的脊背。
几个年轻棋手还在复盘。
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像一颗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却搅不起沈砚心中的半点波澜。
他瞥了一眼。
其中穿格子衬衫的少年是刚定段的赵阳。
正对着棋盘愁眉苦脸,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
旁边戴眼镜的同伴在一旁指点着,说着些他早已听腻的术语——
"断点"
"补棋"
"先手官子"
这些词语像褪色的旧邮票。
贴在记忆深处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时王爷爷的烟斗还冒着烟,爷爷的白棋在手上转着圈。
新一期等级分榜单就贴在大厅入口的公示栏上,A4纸打印的名单密密麻麻。
沈砚的名字排在第29位,比上月又下滑了三位。
那道缓慢却执拗的曲线,像只无形的手正一寸寸扼住他的咽喉。
他盯着自己的名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绷得发紧
职业四段。
这个曾经让他在亲戚面前挺直腰杆的头衔,如今却像个沉重的枷锁。
上个月表妹结婚,席间有人问起他的近况,母亲笑着说。
"还在下棋呢"
语气里的骄傲淡了许多,像被雨水冲淡的墨痕。
训练营里刚定段的少年见了他,还是会怯生生地喊"沈老师"。
眼神里的仰慕没掺假。
可只有沈砚自己清楚,这头衔底下藏着多少个盯着AI复盘到天亮的夜——
屏幕的蓝光映在脸上,那些红色的错误标记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官子阶段的棋谱上。
有次他凌晨四点趴在棋盘上睡着了,梦里全是AI冰冷的提示音。
"官子失误,损失1.5目"。
最后那盘棋输得尤其窝囊。
中盘屠龙追打时,他把对手的大龙逼得在角落里苦苦求活。
棋盘上的胜率条红得晃眼,连解说都在直播间说"这盘稳了"。
可收官时那手棋落下去,他就知道坏了。
优势有多扎实,收官时的崩盘就有多狼狈——
一个劫争没算清目数转换,平白损了两目。
二路爬的官子本可先手便宜,被他随手一挡成了后手,又亏三目。
最后点目结束,赫然是半目负。
对手捏着棋子的手都在抖,赛后握着他的手说。
"沈老师承让了"
这位后起之秀眼睛里的惊讶藏不住。
沈砚看着他胸前别着的"三段"徽章,突然想起自己三年前定四段时。
也是这样接受别人的祝贺。
那时他头发剪得利落,眼神亮得像淬了光,哪像现在,连笑都带着股倦意。
那时他以为这只是起点,却没想会在这个段位卡这么久。
AI复盘时,红线在官子阶段的曲线上狰狞跳跃,吻合率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跌。
教练周老师站在他身后,叹了口气说。
"沈砚,你的杀气太盛,收不住。"
周老师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敲在棋盘边缘的声音很轻。
"棋要像水,该绕的时候得绕,该停的时候得停。"
他走到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椅子还是温热的,仿佛还残留着他之前久坐的气息。
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
凉透的水杯在棋盘投下变形的倒影。
杯底水垢结成蛛网状,恰似AI复盘时满屏的红叉标记。
"沈砚,别太在意了,谁还没输过棋啊。"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熟悉的温度。
沈砚抬头看了一眼,是李伟。
和他同批定段的棋手,棋风稳健得像块石头,人也如其棋风,总是不急不躁。
李伟今天穿了件灰色连帽衫,帽子上还沾着点白灰,大概是刚从工地板房回来——
他最近在业余时间帮家里装修新房。
沈砚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想说那不是普通的输棋,是又一次在同一个地方摔倒。
想说他不是在意输赢,是受不了自己明明看到了陷阱还在往里跳。
想说他现在看到官子题就心慌。
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无话可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纹。
李伟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他凉透的水杯喝了一口,咂咂嘴说。
"周老师刚才还念叨你呢,说你这盘棋中盘杀得漂亮,就是最后太急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袋饼干,撕开递过来。
"垫垫肚子,我妈烤的,全麦的,不甜。"
沈砚捏了块饼干,干得噎人,嚼着嚼着却品出点麦香。
李伟是他们那批棋手里进步最慢的。
从三段爬到四段用了五年,可现在等级分却比他高两位。
"你官子怎么练的?"
他突然问,声音有点发涩。
李伟挠挠头,饼干渣掉在棋盘上。
"就慢慢算呗,算不清就记下来,第二天再算。我脑子笨,一遍不行就十遍。"
他指着棋盘上残留的棋痕。
"你看这官子,就像菜市场买菜,几毛几毛地砍,急也没用。"
沈砚没说话,他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做不到。
中盘的厮杀像烈火,烧得他血液沸腾。
到了官子阶段,那团火还没灭,烧得他静不下心来一点点算。
李伟站起身时,椅子腿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
“我先走了,明早还得去工地。"
走到门口又回头.
"对了,下周的新秀赛报名了吗?要不报一个吧,就当练练手。"
沈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外,捏着饼干的手指慢慢收紧。
新秀赛是给三段以下棋手准备的,他一个四段去参加,像个大人混在孩子堆里。
可李伟的话像颗石子,在他心里漾开圈涟漪——
疲惫像灌满铅的沙袋坠在脚踝,他拖着步子往公寓挪,每一步都沉得发僵。
路过街角的棋具店,卷帘门半拉着。
老板正弯腰收拾棋盘,榧木的纹路在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沈砚停下脚步,看着橱窗里摆着的云子,黑子像夜空,白子像月光。
夜已经深得发沉了,房间里只开着一盏临窗的台灯。
光线被切割成规整的一块,恰好落在棋盘上,给那片黑白世界打了束聚光灯。
沈砚坐在棋盘前。
背对着房间深处的黑暗,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个佝偻的问号。
久坐让他的脊椎泛起细密的酸意,脖颈转动时能听到轻微的咔嗒声,但他没动。
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颊,露出高挺的颧骨。
因为消瘦,下颌线显得格外锋利,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是忘了喝水的缘故。
而他的视线死死盯在棋盘左下角那片纠缠的方寸之地。
棋盘是常见的榧木棋盘,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亮,几道浅痕是多年前定段赛时不小心磕出来的——
那天他赢了棋,激动得不小心把棋盘撞在桌角上。
现在想来,那时的快乐多简单,赢了就笑,输了就哭,不像现在,连难过都得藏着。
此刻上面摆着一道官子题,在收官的尾声里争夺着最后几目棋的归属。
题目不算顶尖难度,标注是"职业四段水平"
可沈砚已经对着它坐了一个多小时。
桌角的电子钟跳了一下,显示凌晨了。
屏幕上的官子训练软件还亮着,蓝幽幽的光映在他脸上,像块冰冷的面具。
题库列表里密密麻麻排着进度条,大多停留在"已完成"。
只有最新的这一道,进度条卡在刺眼的红色"37%"。
他伸手去拿棋子,指尖触到冰凉的云子,才发现指腹已经沁出了薄汗。
这双手本该是稳定的——职业棋手的手,哪怕在中盘最激烈的对杀里,落子也该像手术刀般精准。
可现在。
捏着那颗白棋的手指微微发颤,悬在棋盘上方迟迟落不下去,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扯着。
"再算一遍。"
他对着空气低声说,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些沙哑。
这是第八遍了。
最初的三遍,他还算平静。
像解所有中盘死活题那样,先在脑海里勾勒出基本图形,然后拆解分支变化。
官子题的核心是算清目数得失,每一步"扳"或"粘",每一次"提"或"退"。
都要折算成具体的目数,再对比双方的最优选择。
可算到第五遍时,他发现不对劲了——
同样的开局,同样的应对,最后算出来的结果竟然差了半目。
半目,在职业对局里足以决定胜负,也足以压垮一个棋手的心理防线。
沈砚皱起眉,把棋子一颗颗捡回来,重新摆。
台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把眼下的青黑照得愈发明显,那是熬了无数个夜晚的印记。
桌角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围棋论坛的推送,标题刺眼——
《天才陨落?沈砚再负新秀,等级分持续下滑》
他划开屏幕,评论区里有人说。
"中盘龙都杀出来了,官子却输半目,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
有人附和。
"就是,典型的有勇无谋,成不了顶尖"。
沈砚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指甲掐进掌心,直到疼了才反应过来,赶紧按灭了屏幕。
他的呼吸有点乱,重新拿起棋子时,手更抖了。
第七遍计算时,他换了种思路,尝试从黑棋的角度逆推。
假设黑棋先动手,最优解是得2目;白棋先动手,则能得1目。
这样换算下来,这个官子的价值应该是"双方后手3目"。
可当他把这个结果输入软件验证时,屏幕上跳出的红色叉号像一记耳光——
正确答案是"双方后手2.5目"。
半目之差。
沈砚的指关节猛地攥紧,捏着的那颗白棋硌得掌心生疼。
他猛地把棋子拍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下打乱了原本的棋形。
几颗棋子滚到棋盘边缘,悬在那里摇摇欲坠。
像他此刻悬而未决的职业生涯,像一些小道传闻里永远没有结局的故事。
他盯着那几颗摇摇欲坠的棋子,突然觉得烦躁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指尖无意识地在棋盘边缘摩挲。
那里的木纹被磨得光滑,是他多年来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窗外轻叩棋盘。
为什么总是这样?
中盘时他能在胜率波动的缝隙里找到逆转的生机。
可到了官子阶段,哪怕是半目的差距,也像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
教练说过,他的官子不是计算力不够,是"心不静"。
中盘的杀气太盛,到了收官时,那股子紧绷的劲儿收不回来。
总想着用最快的方式结束战斗,反而漏算了最细微的变化。
"没事的...没事的...再来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模仿那些以官子见长的棋手,放缓呼吸,让心跳沉下去。
可胸口里像堵着一团乱麻,越想理顺,缠得越紧。
他们落子像春雨,润物无声,却总能在最后关头积少成多,赢得胜利。
他重新摆好棋子,强迫自己从头开始。
这一次,他刻意放慢速度,每一步都在草稿纸上记下目数变化。
"提一子得2目"
"粘一手补1目"
这种最基础的换算都写得清清楚楚。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台灯的光晕里浮起细小的尘埃,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算到第十一步,他停住了。
草稿纸上的数字显示,黑棋最终会以半目胜出。
但他清楚地记得,刚才某一次计算里,白棋是能多出半目的。
问题出在哪里?
是哪里漏算了一手"逆收"?
还是某个"劫材"的价值算错了?
他把棋子往前推了两步,又往后退了三步,反复对比。
棋盘上的黑白子在他眼里渐渐模糊起来,变成一团晃动的色块。
颈椎的酸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带着一阵尖锐的疼,太阳穴也开始突突地跳。
手机又亮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信息。
"小砚,别太累了。"
后面跟着个拥抱的表情。
沈砚看着那个表情,突然鼻子一酸。
妈妈从来不懂围棋。
却记得他每次比赛的日子,记得他喜欢吃的菜,记得提醒他天冷加衣。
他回复了个"知道了",却知道自己今晚又睡不着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冷空气灌进来,带着泥土和落叶的气息,让他打了个寒颤。
下意识地裹紧外套,肩膀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镜子里映出他的身影。
头发乱得像鸟窝,衬衫领口歪着,整个人透着股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后的狼狈。
可那双眼睛,盯着窗外的黑暗时,还是藏着点不肯熄灭的光。
楼下的路灯照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像个孤独的守望者。
远处的写字楼还有几盏灯亮着。
或许也有像他一样失眠的人,在各自的困境里挣扎。
——————————
此处路过一个阴暗扭曲爬爬爬的作者
可能有的人会问,小砚子那么喜欢围棋,怎么会下如此狠手
(战术性清嗓)
你想嗷,他卡这卡了快一年了,是个人都得颠
情绪压抑太久了...突然爆发一下子...应该没有问题吧...
(我素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