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哪里啊……”
沈砚的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指尖在草稿纸上反复划过同一个算式,铅笔芯在纸上留下深深的沟痕。
指腹笔杆被磨得发红,连带着虎口都泛起酸意,像他此刻被反复撕扯的神经。
那道官子题的图形在他眼前扭曲起来。
黑白子像活过来的蚂蚁,在棋盘上爬得他眼花缭乱。
他用力眨了眨眼,眼尾沁出的潮气糊了视线。
桌角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棋友群里有人发了新的职业联赛战报。
沈砚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不由自主地瞥过去——
标题用加粗的红色字体写着。
“林八段半目险胜,收官阶段滴水不漏”。
林敬言,那个以厚势和官子著称的八段棋手。
总是在看似平淡的棋局里,用细密的官子一点点积累优势。
像春雨润物,却能在最后时刻浇灭对手所有的希望。
报道里配着张棋谱截图。
右下角的官子阶段被红框标出来,解说写着。
“黑187手扳粘,精准计算逆收3目,奠定胜局”
沈砚盯着那个“3目”,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刺,指腹被扎得生疼也没察觉。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就是那种......
那种被温水煮青蛙的无力感。
他能在中盘掀起惊涛骇浪,屠龙时的计算精准得像手术刀。
可到了官子阶段,那些看似平淡的“粘”和“退”。
却像细密的针,一点点扎进他的优势里,等他反应过来时,棋局早已千疮百孔。
就像有一次等级分赛。
他中盘领先十目,棋盘上的大龙张牙舞爪,连AI都给出95%的胜率。
可对手就是不慌,在边角默默收官,每一步都像在针尖上雕花,精准得毫厘不差。
最后清点目数,沈砚输了半目。
复盘时,AI的红线在官子阶段缠成一团乱麻。
那些红色的错误标记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发疼。
“算清楚……必须算清楚……今晚我和你死磕到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咬着牙,后槽牙咬得发酸,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第九遍计算开始了。
他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不得不频繁地眨眼来聚焦,眼尾泛起酸涩的潮气。
那些熟悉的棋形变得陌生。
每一步的目数得失像绕口令一样在脑子里打转,算着算着就走了岔路。
等回过神来,早已偏离了最初的变化。
算到最后一步,他盯着草稿纸上的数字,愣住了——
这次的结果,和第一次居然相差了一目半。
why?
为什么会这样?
同样的棋形,同样的步骤,只是计算的次数多了,结果反而越来越混乱。
就像在迷宫里找不到出口,越想抓住那个正确答案,离它越远。
他想起自己的中盘。
无论变化多复杂,只要抓住“杀棋”或“活出”这个核心。
就能像在迷宫里找到主线,再复杂的岔路也能一一排除。
可官子没有主线,只有无数细微的支流,每一条都可能影响最终的走向。
这种不确定性,像一根刺,扎在他最敏感的地方。
他最痛恨的就是不确定。
从小到大搭积木,他都要把每个零件的位置算准了才肯下手。
连走路都习惯沿着地砖的格子走,一步都不能错。
呆愣了不知道多久。
窗外的风突然变急,卷着什么重物撞在楼下的垃圾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下一秒,沈砚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猛地抬手,扫向棋盘。
哗啦啦——
清脆的撞击声炸开在房间里。
云子被扫落在地,滚得满地都是。
他保持着抬手的姿势,僵在那里。
手指还在微微发颤,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臂的肌肉都绷得发硬。
有的撞在墙角,发出沉闷的回响。
有的滚到书桌底下,消失在黑暗里。
还有几颗蹦到了他的裤脚边,停在那里,像一双双沉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棋盘空了。
只剩下台灯的光,照着榧木棋盘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划痕——
最深的那道是去年围甲联赛输棋时磕的。
当时他的拳头砸在棋盘边缘,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死死忍着没让任何人看见。
沈砚保持着抬手的姿势,僵在那里。
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拉到极致的弓弦。
刚才那股冲动过后,巨大的空虚瞬间涌了上来。
带着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脏。
他低下头,看着散落在脚边的棋子。
那些曾经在他指尖跳跃、在棋盘上演绎过无数攻防的棋子。
此刻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黑白分明,却像在无声地嘲笑着他。
黑棋像凝固的夜,白棋像碎裂的月,拼凑出他此刻一败涂地的人生。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只有远处的路灯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照亮了地板上的一片狼藉。
他慢慢收回手,掌心空荡荡的,只剩下刚才攥棋子留下的红痕,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算不清。
又一次,算不清。
他缓缓地蹲下身,想去捡那些棋子,手指却在触到一颗白棋时停住了。
指尖的颤抖还没停。
连带着那颗棋子也微微晃动,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寂静里。
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撞击胸腔的、混乱的节奏——
快得像中盘对杀时的读秒声,却没有那时的笃定,只有慌不择路的混乱。
手机在地板上震动起来的时候,沈砚正蹲在一片狼藉里发呆。
屏幕亮起来的光映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
他盯着那抹亮看了两秒,才慢吞吞地伸手去捡。
指尖因为僵硬,捏了两次才捏住手机。
指腹的汗让机身打滑,差点又摔在地上。
指尖触到机身,冰凉的塑料壳上还沾着一颗滚落的云子。
来电显示是“妈”。
他深吸一口气,用拇指蹭掉屏幕上的灰尘,划开了接听键。
指腹的汗让屏幕有些打滑,划了两次才成功。
“喂,小砚?”
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惯常的小心翼翼,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还没睡呢?”
沈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垮,像卸下了什么,又像没卸。
后背的脊椎因为久坐,隐隐透着钝痛。
他却懒得动,任由那股疼慢慢渗进骨头缝里。
“嗯。”
沈砚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他下意识地瞥了眼窗外。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把整个城市都吞了进去。
只有他家这扇窗透出的光,像枚孤独的邮票,贴在无边的黑纸上。
“在忙。”
他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怕被戳破的谎言。
“忙也别太累了呀。”
母亲的声音顿了顿。
沈砚能想象出她握着电话、眼神游移的样子,大概正盯着客厅墙上挂着的他的照片。
那是他十五岁定段时拍的,穿着崭新的黑色棋服,笑得一脸傻气。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哪像现在,连额前的碎发都懒得捋。
“今天……今天你王阿姨来家里了,说她儿子参加那个编程比赛拿了奖,我就想起你了。”
沈砚没说话。他知道母亲想说什么。
王阿姨的儿子是他小学同桌,叫周子昂。
小时候总被他用围棋杀得哭鼻子,如今在大厂做程序员。
上个月刚买了车,周末开着车带王阿姨去郊游,这事传遍了整个家属院。
而他这个职业棋手,听起来风光,却总像是飘在半空中——
赢了比赛时是“天才”。
输了的时候,背后就有人指指点点。
“读那么多书,就为了整天坐在那儿玩棋,不务正业”
“你最近……比赛还顺利吗?”
母亲终于还是问了,语气里的试探像羽毛,轻轻挠着沈砚的心尖,痒得他想逃。
他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只露出高挺的鼻梁。
“要是太累就歇歇,别硬撑着。”
母亲赶紧补充道,生怕给他压力。
“你爸今天还说呢,身体是本钱,下棋嘛,尽力就好。”
沈砚能想象出父亲的样子,一定是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茶杯,眉头皱着却不说话。
等母亲挂了电话,他才会叹口气说“这孩子,太好强”。
接着就是一阵沉默。
沈砚的视线落在脚边的一颗白棋上。
那棋子被摔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在台灯下泛着哑光,像他此刻千疮百孔的信心。
他想起上次等级分赛输了之后。
母亲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打电话来,说。
“输了就输了,下次再赢回来”。
而父亲在旁边一声不吭。
只是挂了电话后,他在家庭群里看到父亲转发了一篇《职业棋手如何调整心态》的文章。
配文是“慢慢看”。
那三个字,父亲大概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才终于发出来。
“还好。”
沈砚捏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指关节泛白。
他不想让母亲听出他的声音在抖。
只能用力攥着手机,把那些颤抖都压进骨头里。
“在训练,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
母亲像是松了口气,声音轻快了些,像雨后初晴的阳光,总算能透进一丝暖意。
“还有啊,天气转凉了,你柜子里那件灰色的外套别忘了穿,别总穿得那么单薄。去年你就因为穿太少感冒了,耽误了比赛,忘了?”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从衣食住行说到街坊琐事——
三楼的张奶奶摔了腿,五楼的小李结婚了,巷口的包子铺换了老板,味道不如以前了。
唯独避开了“比赛”和“输赢”这两个词。
她的声音像温水,一点点浇在沈砚焦灼的心上,烫得他眼眶发酸。
“对了,你上次说想买的那个棋谱数据库,钱够不够?”
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声音提了些。
“不够跟家里说,我跟你爸这儿还有,你爸这个月奖金发了,不少呢。”
“够。”
沈砚打断她,喉咙有些发紧。
那个数据库要三万块,他知道母亲说的“还有”,是她偷偷存的养老钱。
平时买菜都要跟小贩讨价还价半天,却总在他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拿出来。
“奖金还够用。”
“够用就好,够用就好。”
母亲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是长长的沉默。
沈砚能想象出她握着电话站在客厅里的样子,灯光落在她鬓角新添的白发上。
上次回家时他发现的,想提醒她染一染,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
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化不开的牵挂,像棋盘上永远解不开的劫。
“那……那你早点休息吧?”
母亲的声音轻了下去,像怕打扰他思考似的。
“别熬太晚,啊?”
“嗯。”
“注意身体。”
“知道了。”
“挂了啊。”
“嗯。”
听筒里传来忙音,沈砚却还举着手机贴在耳边。
他盯着手机屏幕暗下去,直到那片漆黑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眼下的青黑,紧抿的嘴唇,还有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
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只剩下沉重的墨色。
然后,他听见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像终于卸下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卸下。
那口气叹得太长,把胸腔里的力气都抽干了,只剩下空落落的疼。
手机被随手放在棋盘边,屏幕朝下,扣住了那片狼藉,像想把他的狼狈都藏起来。
沈砚重新坐回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把脸埋进膝盖里。
墙壁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秋衣渗进来。
让他打了个寒颤,却奇异地觉得舒服,像种惩罚,让他稍微安心了些。
房间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沉闷而有力,撞得胸口发疼。
刚才被他扫落在地的棋子还散在周围,像一群沉默的观众,看着他这个失败者的丑态。
有的滚到了书桌底下,只露出半个身子,像在躲猫猫。
有的卡在地板缝里,动弹不得,像他此刻的处境。
还有一颗停在他的鞋边,圆圆的,像只无辜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第一次带他去道场。
那天阳光很好,透过木格窗洒在棋盘上,把黑白子照得透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那时候他不懂什么叫安稳,只觉得指尖的棋子温凉,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很好听。
“嗒”的一声,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
后来他成了职业棋手。
赢了很多少年赛,拿了新秀奖,被媒体叫做“天才”。
父母在台下笑着鼓掌,眼睛里闪着光,比颁奖台上的聚光灯还亮。
他以为那就是巅峰了,却没想过巅峰之后是更长的下坡路。
等级分停滞不前,官子阶段频频失手。
那些曾经被他压制的对手,一个个在官子阶段展现出惊人的韧性,把他远远甩在身后。
教练老师不止一次跟他说。
“沈砚啊,你不是算不清,是太急了。”
“你中盘总想着屠龙,那股狠劲收不住,连带着收官都像在跟谁赌气,恨不得一步定输赢。可官子要‘慢’,要‘忍’,要在细微处见功夫,像老太太绣花,一针一线都得稳。”
可他怎么慢得下来?
每次坐在棋盘前,脑子里就像有无数个声音在催他——
算快点,再算快点,不能输,不能让爸妈失望,不能让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得逞。
那些声音像鞭子,抽得他只能往前跑,哪怕前面是悬崖。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是训练软件的推送,提醒他“今日官子训练计划未完成,当前进度37%”。
沈砚瞥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他不想打开。
不想再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变化图。
不想再算那些纠缠不清的半目得失。
不想再被AI用冰冷的红色叉号告知“错误”。
此刻他只想就这么坐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像个耍赖的孩子。
他甚至想,如果当初没看到那本围棋书,如果当初妈妈没同意他学棋。
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
大概和周子昂一样,坐在写字楼里敲代码,朝九晚五,周末陪爸妈逛公园。
不用对着棋盘熬到天亮,不用因为半目输赢把自己逼疯。
墙角的电子钟又跳了一下,凌晨两点了。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砚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房间。
书架上摆满了棋谱。
从泛黄的古谱到最新的职业赛事精选,整整齐齐地码到顶,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他困在里面。
书桌一角堆着训练用的死活题集,书页边缘被翻得卷了边,有的还沾着咖啡渍。
那是他熬夜打谱时不小心洒的。
墙上贴着他刚定段时的照片,十五岁的少年穿着崭新的棋服,眼神亮得像星星。
对未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里塞满了他的人生,却又空旷得让人心慌。
他慢慢伸出手,捡起脚边那颗有裂痕的白棋。
指尖摩挲着那道细微的纹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上来。
这颗棋子见证过他的胜利,也目睹了他的溃败。
此刻它躺在他的掌心,像个沉默的老友,无论输赢,都不会离开。
或许,母亲说得对。
或许,真的该歇歇了。
可他知道自己歇不下来。
明天早上醒来,他还是会继续打开训练软件。
还是会对着那些官子题一遍遍计算,还是会在输棋后对着AI的复盘发呆。
因为棋盘就在那里,胜负就在那里,他逃不掉。
就像此刻。
他明明可以起身收拾残局,明明可以关掉台灯去睡觉。
却还是固执地坐在这片狼藉里,任由那些黑白棋子在黑暗中,映出他无处可逃的影子。
风还在刮,玻璃上的刮擦声越来越密,像有人在外面摆棋,一颗接一颗,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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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ཀ`」 ∠):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