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第一次见苏鹤年，是在我七岁那年。”

暮春的雨刚歇，青石板路上汪着水洼，映着垂落的海棠花瓣。

谢家大小姐谢云遥提着裙摆，蹲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正瞅着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灰雀。她今年七岁，梳着双丫髻，鹅黄裙角沾了点泥，却顾不上拍——那雀儿抖着翅膀，细弱的脚爪在湿漉漉的草叶上站不稳，看得她鼻尖都皱起来。

“你别碰它。”

忽然有个清清脆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云遥回头，撞进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那是个比她略矮些的小公子，穿着月白锦袍，领口绣着暗纹云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芙蓉糕。他大约六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偏要踮着脚，故作老成地皱着眉。

“雀儿受了惊，你碰它，它会更怕的。”

谢云遥不服气地抿嘴。

“我没要碰，我就是想……想给它挡挡太阳。”

话刚说完，头顶的云就飘过去了，露出点晃眼的日头，倒像是在拆她的台。

小公子被逗得“噗嗤”笑出声，腮边泛起两个浅浅的梨涡。他走近几步，把手里的芙蓉糕掰了一小块，轻轻放在离灰雀不远的石头上。

“饿了就会吃的，吃完有力气，自己就能飞了。”

他说话时，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奶气，却偏要板着脸，像个小先生。

谢云遥看着他白净的手指，忽然想起娘说过的苏家小少爷——听说住在西街，家里是做玉器生意的，性子腼腆，不大出门。她歪着头问。

“你是苏家的小弟弟吗？”

小公子愣了愣，点点头，又飞快地补充。

“我叫苏鹤年。”

“我叫谢云遥。”

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站起身时比他高出小半个头，便很得意地挺了挺胸。

“我比你大，你该叫我云遥姐姐。”

苏鹤年没立刻应，只是盯着那只灰雀——它果然啄了两口糕，翅膀似乎也抖得有力些了。他这才转回头，仰着脸看她，眼睛亮闪闪的。

“那……云遥姐姐，我们一起等它飞起来好不好？”

巷口的风吹过，卷着海棠花瓣落在两人脚边。谢云遥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穿着干净锦袍的小弟弟，好像也没那么没意思。她重重点头。

“好啊。”

远处传来谢家丫鬟的呼唤声，谢云遥应了一声，却没动。苏鹤年也听到了自家仆役的寻声，却也只是攥紧了手里剩下的半块糕，没吭声。

两只小手隔着半尺远，都悬在半空，谁也没碰谁，只一起望着那只慢慢梳理羽毛的灰雀，看它在暖起来的阳光下，一点点振翅，终于掠过墙头，消失在漫天飞花里。

“小时候的苏鹤年这么好玩吗？”

“对啊，我也觉得很好玩。”

那年巷口的灰雀飞走后，谢云遥和苏鹤年倒成了不大不小的熟人。

西街和东街隔着三条巷，谢云遥总爱借着买糖人的由头跑过去，有时是揣着刚摘的海棠花，塞进苏鹤年手里就跑，留他站在自家玉器铺的柜台前，红着脸捏着那朵颤巍巍的花；有时是提着木剑，非要拉他去巷尾的空地上“比武”，看他被木剑梢扫到衣袖，只会小声说。

“云遥姐姐，轻点”。

苏鹤年性子静，多数时候是坐在铺子里看账册，指尖沾着墨，偶尔抬头，就见谢云遥扒着门框冲他做鬼脸。他便会放下笔，从柜里摸出颗蜜饯，是她爱吃的青杏味，用绵纸包好递过去。

那日谢云遥又来寻他，手里攥着只断了线的风筝，竹骨戳破了纸，露出里面歪歪扭扭画的小雀。

“苏鹤年，”

她把风筝往他面前一递，鼻尖红红的。

“它飞不起来了。”

苏鹤年放下手里的《玉谱》，仔细看了看那风筝。纸面上的雀儿画得憨态可掬，翅膀上还沾着点泥，想来是摔进了水坑。他伸手摸了摸断线的地方，轻声道。

“我爹的工具箱里有竹篾和浆糊，我帮你修。”

后院的石榴树下，苏鹤年搬来小板凳，谢云遥就蹲在旁边看。他手指细白，缠着点刚被竹篾划破的红痕，却依旧认真地用细麻绳将断处绑紧，又取了张新的桑皮纸，比着原来的样子剪出翅膀的形状。

“你画的雀儿，和那天巷口的很像。”

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石榴叶。

谢云遥愣了愣，才想起那只灰雀。她凑过去看他糊纸，鼻尖差点碰到他的发顶。

“那只雀儿后来飞去哪里了？”

“或许回巢了吧。”

苏鹤年蘸了点浆糊，慢慢抹在纸边上。

“它有家的。”

谢云遥没再问，只是看着他把新翅膀粘好，又从怀里摸出支朱砂笔，在雀儿的眼睛上点了个圆圆的点。

“这样就精神了。”

他把风筝递给她，指尖的红痕还没褪，却笑得眉眼弯弯。

那天下午，两人在空地上放风筝。谢云遥牵着线跑，苏鹤年跟在后面，看那只补好的雀儿风筝越飞越高，几乎要追上流云。风卷着谢云遥的笑声，落在苏鹤年耳里，比柜台上那些玉磬敲出的声儿还要清。

后来谢云遥要跟着父亲去江南探亲，临走前抱着个布包跑到苏家铺子里。苏鹤年正在给一块璞玉描线，见她进来，忙放下刻刀。

“这个给你。”

她把布包塞给他，里面是只木雕的小雀，翅膀被她磨得光滑。

“我娘说江南的竹子好，等我回来，教你做竹蜻蜓。”

苏鹤年捏着那只木雀，指尖抵着它小小的喙，忽然抬头问。

“要去很久吗？”

“不知道呢。”

谢云遥踢着脚边的石子。

“但我会给你带桂花糕的，西街那家没有的那种。”

他重重点头，从袖中摸出个东西，是枚用红绳系着的玉佩，雕的是只振翅的雀儿，玉质不算顶好，却打磨得温润。

“这个你带着。”

他踮起脚，把玉佩系在她腕间。

“我爹说，玉能辟邪。”

谢云遥摸着腕间的玉佩，凉丝丝的，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转身跑出门，又回头喊。

“苏鹤年，等我回来啊！”

苏鹤年站在门槛里，挥着手里的木雀，大声应。

“好！”

风吹起他月白的衣袍，也吹起谢云遥的裙摆，像两只即将各飞东西的雀儿，却在心里悄悄系了根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东街的海棠，一头拴着西街的玉屑，等着某天再在某个飘着花香的巷口，重新交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