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帐篷里浑浊的空气,死死钉在林小满身上,也钉在她手中那个还残留着墨绿色痕迹的空陶碗上。刚刚因为柱子病情那一丝微弱缓解而带来的短暂松动气氛,瞬间冻结。张大姐准备给柱子擦拭的手僵在半空,老孙头脸上尚未褪去的震惊和探究也凝固了,柱子虚弱而茫然的喘息声显得格外刺耳。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而且是以最坏的方式——在她使用了那来历不明、风险极高的“霉绿残留物”之后。
林小满的心沉到了底,冰冷一片。她没有去看赵刚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只是缓缓地、将手中那个空碗放在旁边一个还算稳当的木箱上。碗底那点墨绿,像一只嘲讽的眼睛。
“赵科长,”她开口,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只是带着连日疲惫和紧张后的沙哑,“我在尝试缓解柱子的‘创狂’症状。”
“尝试?”赵刚向前迈了一步,压迫感随之逼近。他个子很高,站在林小满面前,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用那些从发霉瓦罐上刮下来的、不明不白的东西,往伤员创面上涂抹?林小满同志,你管这叫‘尝试’?你这是拿革命战士的生命在做实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犯底线般的严厉怒意。这话极其严重,像一顶沉重的帽子,直接扣了下来。
帐篷里鸦雀无声。张大姐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老孙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赵刚那冷硬的侧脸,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
林小满感觉自己的指尖冰凉。她知道,任何关于“青霉素”、“抑菌”的现代医学解释,在此刻都苍白无力,甚至会成为更大的把柄。她只能抓住唯一可能被理解的点。
“赵科长,”她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赵刚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柱子刚才的情况,您也看到了。他痒得要把自己的肉抓烂,疼得几乎发疯。孙老的药箱里,没有能止住这种‘创狂’的药。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那些东西是我之前尝试制作一种可能对抗伤口化脓的土方子时留下的,虽然瓦罐被毁了,但孙老刮下这点残留,我只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哪怕能让他稍微好受一点”
林小满抬头直视赵刚,
她刻意强调了“瓦罐被毁”,暗示了可能存在的外部破坏,也点明了老孙头的参与,试图将个人的冒险行为,稍稍拉回到“为救人而尝试土方”的框架内。同时,她将动机归结于缓解痛苦,这比“治疗”听起来风险似乎小一些,也更符合一个急切救人的护士可能做出的冲动选择。
赵刚的眼神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更加锐利,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土方子?什么土方子?谁教你的?为什么之前从未见你,或者根据地的任何郎中用过这种‘发霉’的土方?林小满同志,你的来历,你的这些‘手艺’,一直都没有一个清晰合理的解释!现在,你又弄出这种危险的东西,用在重伤员身上!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轰击着林小满本就紧绷的神经。她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她知道,赵刚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一次的“冒险”,而是她整个人存在的疑点。铁牛的死,瓦罐的被毁,以及她身上所有格格不入的痕迹,在此刻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怀疑洪流,要将她彻底冲垮。
“俺…俺可以作证!”
一个虚弱却带着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单方面的审讯。
是柱子!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用胳膊撑起上半身,脸上还带着痛苦后的虚脱,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地看着赵刚:“赵科长!不怪小满姐!是俺!是俺求她的!俺刚才刚才真是痒得想死了!比挨枪子还难受!小满姐给俺抹了那东西之后那钻心的痒真的轻了!俺现在…好歹能喘口气了!”
他的话,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虽然微弱,却真切地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赵刚的目光转向柱子,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柱子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林小满说话。
张大姐也像是被柱子的勇气感染了,往前蹭了半步,虽然声音还有些发颤,却也开口道:“赵…赵科长…柱子刚才那样子…是吓人…小满她…她也是没法子…你看柱子现在,是比刚才消停点了…”她的话没什么逻辑,却带着一种底层护理人员最直观的感受。
老孙头终于也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一种老者的份量:“赵科长,那瓦罐是被人故意毁掉的。里面的东西,是俺这老头子不死心,一点点刮下来的。小满丫头用这东西,是冒险,是不合规矩,俺知道。但当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若是有一点旁的法子,俺也不会让她用这来历不明的东西。要说责任,俺这老家伙,担一大半。”
老孙头没有直接为林小满的“手艺”辩解,而是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并且再次点明了“瓦罐被毁”这个关键疑点。这比任何直接的辩护都更有力量。
帐篷里其他伤员,虽然不敢大声说话,但也纷纷低声附和着。
“柱子刚才确实不像人样了…”
“小满姐也是想救人…”
“那玩意好像是有点用的”
这些零星的、朴素的证词,汇聚成一股无声的力量,虽然无法完全洗刷林小满身上的疑点,却像几根坚实的木桩,暂时撑住了即将倾塌的堤坝。
赵刚沉默着。他那张冷硬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变化,但林小满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那股逼人的锋芒,似乎收敛了一丝。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柱子确实平静了不少的脸庞,扫过老孙头沉痛而坦然的表情,扫过张大姐和周围伤员们那带着恳求的眼神,最后,重新落回林小满身上。
那目光,依旧冰冷,依旧充满审视,但少了几分即刻问罪的凌厉,多了几分深沉的、权衡般的考量。
“即便情有可原,这种行为,也绝对不允许再有下次!”赵刚的声音依旧严厉,但语气缓和了些许,“任何用于伤员的药物和方法,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查和批准!这是纪律!”
他盯着林小满,一字一句地说道:“林小满同志,关于你的问题,组织上会继续调查。在你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关于你身份和医术来源的解释之前,你的一切行为,都必须受到最严格的监督!”
他没有立刻将她带走,但这番话,等于在她周围画下了一道无形的警戒线。
“现在,”赵刚语气不容置疑,“把你所谓的‘土方子’的制作过程,还有你刚才使用的具体方法和剂量,全部、详细地写下来,交给孙老和我。任何细节都不能遗漏!”
这是要留下书面记录,也是进一步审查的依据。
林小满心中苦笑。写下来?她怎么可能把土法提取青霉素那不成熟、充满变量、甚至她自己都一知半解的过程详细写出来?那只会引出更多无法解释的问题。
但她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用最模糊、最接近“土方”的语言去描述。
“是,赵科长。”她低声道。
赵刚最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又环视了一圈帐篷,目光在柱子身上停留片刻,这才转身,大步离开了帐篷。那股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离开,似乎消散了一些,但留下的冰冷和紧绷,却久久不散。
帐篷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前途未卜的茫然交织在一起。
柱子虚脱般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张大姐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老孙头走到林小满身边,沉默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担忧,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林小满站在原地,感觉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她知道,危机只是暂时延缓,并未解除。赵刚的怀疑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影子”,依旧虎视眈眈。
她摸了摸胸口内侧,那张染血的纸条和冰冷的铁盒,像两块燃烧的炭。铁牛用生命传递的警告,老孙头和张大姐他们无声的信赖,柱子刚刚的挺身而出…所有这些,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
她不能倒下。至少,在弄清楚“青鸟”的秘密,在揪出那个“影子”之前,她必须咬牙撑住。
她抬起头,望向帐篷外那片依旧阴沉的天空。寒风从门帘缝隙钻进来,带着远山冰雪的气息。
路,还很长。而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在这迷雾与荆棘之中,寻找那一线微弱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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