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阿容哥哥——阿容哥哥等等我呀——”

那奶声奶气的呼喊，宛如一颗颗圆润的糖豆，欢蹦乱跳地砸落在青石板上。墨沉渊握着书卷的指尖陡然一紧，仿佛被那稚嫩的嗓音轻轻拽了一下。他无需回头，便能感知到那团灵动的水绿色小影子，跌跌撞撞地朝着他奔来，衣摆上嫩黄的缠枝莲纹，被风调皮地撩起，恰似洒落了一把细碎的金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孩子喘着粗气，终于停在他脚边。双丫髻上的玉珠欢快地晃着，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似在演奏一曲童真的歌谣。右边那朵蔷薇，早就歪到了后脑勺，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露水，宛如刚从梦幻的花露中沐浴而出。五六岁的小人儿，仰着如 苹果般粉嫩饱满的脸蛋，睫毛上凝着细密的汗星，每一次眨眼，都像是在眼下轻轻扫出一片扇形的阴影。右脸颊还粘着一片草屑，俏皮得如同一只刚从草丛中撒欢归来的小奶猫。而最勾人心魄的，是那双水汪汪的杏眼，眸光潋滟，仿佛藏着一汪清澈的湖水，能将人的身影清晰倒映。此刻，那双眼湿漉漉地望着他，抿成月牙的嘴唇微微颤抖，明明是跑得气喘吁吁，却还强装着乖巧的模样。

墨沉渊的指尖缓缓悬在半空，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几乎就要触碰到那片沾着草屑的脸颊。他清楚地记得，这是苏沐阳六岁时的模样，那时的少年，总爱偷偷别上他阿姐精心采摘的蔷薇，像个偷藏了宝贝的小机灵鬼。可就在指腹即将触碰到那温热肌肤的瞬间——

“噗嗤——”

骤然间，袖中竹简渗出刺目的血珠，如同恶魔的眼泪，“啪嗒”一声滴落在孩子水绿色的衣摆上。刹那间，嫩黄的莲纹猛地绽放成狰狞的血色花朵，仿佛被黑暗中的邪恶力量瞬间激活。孩子的笑脸如精美的琉璃在瞬间寸寸龟裂，清脆的破碎声仿佛也在墨沉渊的心头划开一道道口子，露出背后倒在血泊里的身影。阿姐的绣鞋被鲜血无情地浸染，发间那支曾经温润如玉的玉簪，此刻断成两截，恰似他当年没能紧紧抓住的半块玉佩，成为了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阿姐——！”

墨沉渊惊得一个踉跄，脚步慌乱地往后退去，一不小心撞翻了案头的茶盏。青瓷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在寂静的空间里炸开。他死死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眼神中满是惊恐与茫然。哪里还有什么水绿色的小襦，只有满掌未干的血痕，那一道道血痕，像是阿姐临终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腕间留下的绝望指印。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冷冷地洒在青砖上，投下一片冷白的影子，恍惚间，那影子化作了昆仑墟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将那声“阿容哥哥”永远地冻成了冰，封存在了他记忆深处最寒冷的角落。

墨沉渊猛地从梦中惊坐而起，掌心重重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那可怕的梦境从脑海中硬生生挤出去。冷汗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额角不停地砸在枕上，月白的中衣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黏在脊背间，凉飕飕的，如同昆仑墟的雪水直接浇在了身上。他大口喘着气，眼神空洞地望向空荡的帐顶，喉间不由自主地滚过一声低咒。指尖却不听使唤地摸向腰间，那半块青玉触手生凉，缠枝莲纹的花蕊处，似有若无地泛着一抹诡异的红，像极了阿姐临终前咳在他袖口的血点，那血点仿佛是命运留下的残酷烙印。

“怎么又梦到他了…”

他的低语如同从牙缝中挤出，混着粗重的呼吸溢出。墨沉渊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苏沐阳六岁时仰头看他的模样。那时的少年，鬓边别着阿姐给的蔷薇，宛如一朵绽放在岁月里的温柔花朵，水绿色襦裙上的嫩黄莲纹还未绣完，可转眼间，却在这噩梦中被血色彻底浸透，美好如同泡沫般瞬间破碎。

“为什么偏是阿姐…”

他咬牙切齿地攥紧玉佩，冰凉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可这疼痛却无法压制脑海里反复回放的画面：阿姐倒下时，发间玉簪坠地的脆响，如同一声沉闷的丧钟，总与苏沐阳那句“阿容哥哥”的尾音重叠在一起，像一根尖锐的针，狠狠地扎进太阳穴，扎进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半晌，墨沉渊才从这如影随形的梦魇中缓过神来，指尖依旧残留着玉佩的丝丝凉意。他换罢月白锦袍，拖着沉重的步伐，信步往如银楼而去。夜，如浓稠的墨汁，将整个世界紧紧包裹。檐角的铜铃在夜风中无助地轻颤，发出“叮叮”的声响，似断似续，仿佛是夜的呜咽。那铃声将他的身影无情地剪碎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孤寂又落寞的长影，如同他此刻千疮百孔的内心。

里屋的烛火摇曳不定，明明灭灭，像是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烛光照在檀木屏风上，那寒梅图也跟着浮浮沉沉，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沧桑。那女子斜倚在榻上，一袭暗紫色劲装，宛如暮色中凝聚的寒霜，神秘而冷冽。领口至袖底，以银丝精心绣就的缠枝藤蔓，走线间隐蕴着丝丝缕缕的锋芒，恰似月下悄然蜿蜒的荆棘，在黑暗中暗藏杀机。衣料是来自西域的冰蚕所织，轻柔地贴在身上，巧妙地勾勒出惊鸿掠影般的柔美弧线，每一道线条都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腰间麂皮软带悬着三枚青铜铃铛，平日里，哪怕她腾挪闪转，铃铛也悄无声息，仿佛被施了沉默的魔法。可唯有在她抬眸的那一瞬，铃舌轻撞，发出幽微清颤的声响，那声音恍若远山传来的鹤唳，空灵而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神秘。最奇特的是袖口翻折处的暗纹，此刻正随着她指尖的流转，在腕间缓缓洇开一片妖异的赤芒，宛如在皑皑白雪中突然燃起的火焰，夺目而又危险。

“师…父。”他喉头微微一动，声线中还残留着梦醒后的沙哑与疲惫，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沉重的过往。

女子抬眼望来，眉梢眼角俱是冰雪般的剔透，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他内心深处的所有秘密。“不必如此生分，”她指尖轻轻划过鬓边碎发，银线绣纹在烛火的映照下，如同流动的星河，熠熠生辉，“我长你不过几岁，唤我惜落便好。”这女子正是玉林惜氏的么女，来自昆仑烟雨一带的隐世贵女。

世人皆知惜宗主惜月清冷如月，却鲜少有人知晓其妹惜落偏爱在红尘中游走，那身暗紫色劲装下的锋芒，恰似她藏在笑靥后的万种机锋，即便行走于江湖的风风雨雨之中，也从未让半分天机轻易泄露，如同隐匿在黑暗中的神秘刺客，令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