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几滴,砸在钟鼓楼巷的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圆点,像谁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但到了傍晚,雨势陡然变得凶猛,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抽打下来,混着狂风在狭窄的巷道里呼啸,卷起墙角的枯叶和塑料袋,撞在斑驳的砖墙上,发出呜咽似的声响。
王磊把辅警巡逻车停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时,雨刷器正以最快的频率左右摆动,却依然赶不走挡风玻璃上的水幕。他扯了扯沾着潮气的警服领口,骂了句脏话。这鬼天气,连对讲机里的调度声都带着电流的滋滋声,模糊不清。
“……钟鼓楼巷三十七号,有人报案说……死人了。”
最后几个字透过雨声和电流杂音传过来,像冰锥子似的扎进王磊耳朵里。他猛地坐直了,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巷子深处。钟鼓楼巷是老城区里有名的“迷宫”,窄得两个人并排走都要侧身,两侧的楼房挤得密不透风,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红砖,窗台上的盆栽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枝叶垂下来,像一只只扭曲的手。
三十七号在巷子尽头,是座带小院的平房,门是褪了色的朱漆木门,门环是两只生锈的铜狮子,舌头都被岁月磨平了。王磊踩着积水走过去时,发现院门竟然虚掩着,一道缝隙里透出昏黄的光,在雨地里拉出长长的影子。
“有人吗?警察!”他喊了一声,声音立刻被雨声吞没。
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惨叫,惊得院角的野猫“噌”地窜上墙头,绿幽幽的眼睛在雨幕里闪了一下,转瞬消失在黑暗中。院子不大,铺着的青石板缝里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正屋的门也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混杂着潮湿和某种……说不清的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是霉味,也不是灰尘味。王磊皱了皱眉,像是檀香,又比檀香更沉,带着点腐朽的甜。
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天光透过雨帘渗进来,灰蒙蒙的。靠墙摆着一组旧沙发,布面起了球,茶几上放着一个搪瓷缸,里面的茶叶沉在底,早就凉透了。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相框的边角磕掉了一块,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中山装,女人梳着齐耳短发,中间站着个十几岁的少年,笑得露出两颗虎牙。王磊扫了一眼,没在照片上看到老人——报案说死了人,大概率是独居的老人。
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摸到墙上的开关,“啪”地按下,头顶的白炽灯闪了几下,发出“嗡嗡”的低鸣,才勉强亮起来。光线昏黄,照在地板上,能看到几粒滚动的灰尘。
“有人吗?”王磊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里屋传来一阵隐约的响动,像是……水滴落在水盆里?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发现里屋的门是关着的,门把手上挂着一串红绳编的结,末端坠着个小小的桃木葫芦,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
门是从里面反锁的,锁扣是老式的那种,需要转动旋钮才能锁上。王磊试着转了转门把手,纹丝不动。
“里面有人吗?开门!”他提高了音量,拍了拍门板。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以及那若有若无的、沉郁的檀香。
一种不好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王磊后退一步,看了看门板的厚度,又看了看门框的缝隙,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脚踹了过去。
“砰!”
第一脚下去,门只是晃了晃。他再加了把劲,第二脚踹在门锁的位置,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锁扣崩开,门向内弹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眼前的景象让王磊瞬间僵在原地,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卧室不大,一张老式的木床靠墙放着,床上躺着一个人,或者说,趴着。是个老人,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穿着深蓝色的对襟褂子,后背微微隆起,姿势僵硬得像块木板。
王磊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扶着门框,缓了好几秒才敢迈步进去。屋里的檀香味更浓了,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他绕到床的另一侧,看清了老人的脸。
老人趴在床上,脸侧贴着枕头,眼睛闭着,嘴角似乎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王磊知道不是——那皮肤的颜色太灰了,像蒙着一层尘土,而且,他注意到老人的脖子上,有一圈浅浅的、深色的痕迹。
不是淤青,更像是……勒痕?
王磊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他没敢碰老人,只是快速扫视了一圈卧室。陈设很简单,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摆着台灯的床头柜,墙上挂着个老式挂钟,指针停在三点十五分,玻璃罩上落了层薄灰。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碗,里面装着半碟没吃完的炒花生,旁边是一个保温杯。而在碗和杯子中间,放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枚青铜铃铛,比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造型古朴,表面刻着模糊的纹路,凑近了能看清上面有个“安”字。
铃铛上没有挂绳,就那样孤零零地躺着,金属的冷光在昏黄的灯光下闪了一下,像只窥视的眼睛。
王磊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紧张有些发颤,他先打了120,然后拨通了刑侦队的电话。雨声敲打着窗户,噼里啪啦的,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拍打着玻璃,让这寂静的卧室显得格外诡异。
“喂,张队吗?……钟鼓楼巷三十七号,发现一具男尸,可能是他杀……现场有点奇怪,门是反锁的……”
挂了电话,他站在原地,目光再次落在那枚青铜铃铛上。这东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像是老人会用的物件。而且,他总觉得这铃铛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类似的……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巷口。王磊心里一松——刑侦队的人来了。
陆则踏进三十七号院门时,裤脚已经湿了大半。他把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在雨幕里快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陆队。”王磊迎了上来,脸色还有点发白。
“情况怎么样?”陆则的声音很低,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他刚结束一个连续三天的盯梢任务,回到队里还没来得及合眼,就被这通电话叫了过来。
“死者男性,目测七十岁左右,趴在卧室床上,颈部有勒痕,具体死因得等法医来看。”王磊语速很快地汇报,“我到的时候院门虚掩,客厅门没锁,卧室门反锁,是我踹开的。现场没发现明显打斗痕迹,除了……那个。”他指了指卧室方向。
陆则点点头,没说话,戴上手套和鞋套,径直走进屋里。他没有先去卧室,而是在客厅里放慢了脚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
老式挂钟的摆锤停了,说明停电过?但客厅的灯是亮的。沙发上的抱枕歪歪扭扭,其中一个掉在了地上,沾了点灰尘,看起来像是很久没动过。茶几上的搪瓷缸边缘有一圈茶渍,缸底的茶叶渣凝结成块,应该是几天前喝的。墙上的全家福……陆则停在照片前,看了几秒,照片上的少年眉眼和床头柜上的老人有几分相似,应该是父子。但照片里没有母亲,只有父子俩和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
“死者身份确认了吗?”他问。
“问了巷口的邻居,说是叫沈国梁,退休前是钟表厂的,老伴死得早,儿子好像……几年前没了,一直一个人住。”王磊在后面回答。
陆则“嗯”了一声,转身走向卧室。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了那股檀香混合着腥气的味道。他皱了皱眉,这种檀香很特别,不是常见的线香或盘香,更像是某种木头本身的香气,带着点陈腐的厚重感。
法医林岚已经到了,正蹲在床边做初步检查。她穿着白色的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只露出一双冷静的眼睛。看到陆则进来,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死者的颈部。
“勒痕很奇怪。”林岚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有点闷,“边缘不整齐,有细小的锯齿状痕迹,不像是绳子或电线造成的。而且力度很均匀,没有挣扎的痕迹,死者表情很平静,像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勒住的。”
陆则俯身仔细看了看。老人的皮肤很松弛,勒痕嵌在褶皱里,颜色是暗紫色,确实如林岚所说,边缘有细碎的、不规律的凸起,像是被什么带棱角的东西勒过。
“死亡时间大概多久?”
“初步判断在六到八小时前,也就是今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林岚一边说,一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开老人颈后的头发,“没有其他外伤,口鼻里也没发现异物,具体死因要等尸检。”
陆则直起身,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青花瓷碗、保温杯、青铜铃铛。他拿起铃铛,入手冰凉,比看起来要沉。铃铛的表面有磨损的痕迹,说明用了很久,“安”字的刻痕很深,笔画边缘有些毛糙,像是用自制的工具刻上去的。
“上面有指纹吗?”他问旁边负责取证的技术员。
“已经提取了,初步看很模糊,像是被人刻意擦拭过,但可能还能恢复一部分。”技术员回答。
陆则把铃铛放回原处,视线转向那扇被踹坏的门。门锁是老式的旋钮锁,锁芯已经从门框上脱落,掉在地上。他捡起锁芯看了看,内部的弹簧和卡榫都完好,没有被撬动的痕迹。
“窗户呢?”
“检查过了,从里面锁死的,窗台上有积灰,没有被踩过的痕迹。”王磊在门口答道。
陆则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夹杂着雨水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晃动。窗外是窄窄的后巷,堆着几个垃圾桶,墙头上爬满了藤蔓,叶子被雨水打得发亮。窗沿很窄,成年人很难站稳,而且上面的积灰确实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脚印。
门反锁,窗户从内部锁死,没有打斗痕迹,死者平静……
陆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密室。
“报案人是谁?”他突然问。
王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匿名电话,打到分局指挥中心的,就说‘钟鼓楼巷三十七号,死人了’,然后就挂了。”
“声音呢?男的女的?有没有什么特征?”
“指挥中心的记录里写着,声音很奇怪,像是……捏着鼻子说话,分不清男女,背景里有雨声,但很吵,像是在室外打的。”王磊回忆着刚才看到的记录。
陆则点点头,没再追问。他又在卧室里转了一圈,目光扫过衣柜、墙角、甚至天花板上的吊灯,但没发现什么特别的。衣柜里挂着几件叠得整齐的旧衣服,都是深色系,没有翻动的痕迹。墙角有个木箱,锁着,暂时还没打开。
“陆队,你看这个。”林岚突然开口,她正拿着放大镜检查老人的指甲。
陆则走过去,林岚指着老人右手的食指指甲缝:“里面有一点黑色的残留物,不是泥土,看起来像是……金属粉末?”
金属粉末?陆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个退休的钟表匠,手上有金属粉末不奇怪,但指甲缝里的……会不会和勒痕有关?
他再次看向那枚青铜铃铛。铃铛的边缘很光滑,但内侧……他让技术员用强光手电照了照,发现内侧有一圈细小的、不规则的凸起,像是铸造时留下的毛边,又像是长期摩擦造成的磨损。
如果用这枚铃铛……或者类似的东西,缠上什么东西勒住脖子,会不会造成那种锯齿状的勒痕?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陆则压了下去。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他转身走出卧室,对王磊说:“联系社区,把沈国梁的详细资料调过来,包括家庭成员、社会关系、病史。再走访一下邻居,问问最近有没有陌生人来过,或者沈国梁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好。”王磊应声就要走。
“等等。”陆则叫住他,目光再次投向墙上的全家福,“查一下他儿子的情况,什么时候没的,怎么没的。”
“是。”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顶和窗户,发出持续不断的声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响。陆则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扇被踹坏的卧室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一个反锁的密室,一个平静死去的老人,一枚不属于他的青铜铃铛,一个声音诡异的匿名报案人……
还有,那枚铃铛上的“安”字。
陆则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三年前的一桩悬案。那案子最后成了死案,受害者是个古董商,也是被勒死的,现场同样没有找到凶器,只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枚青铜铃铛,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宁”字。
当时他们查了很久,没找到铃铛的来源,最后不了了之。
这两枚铃铛,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陆则走到门口,抬头看向巷口。雨幕茫茫,把整个钟鼓楼巷笼罩在一片模糊的水汽里,像是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迷宫。而沈国梁的死,就像投入迷宫的一颗石子,激起的回响,才刚刚开始。
他掏出烟盒,想抽支烟,却发现烟盒是空的。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对身边的技术员说:“铃铛的材质和年代尽快鉴定出来,还有那枚锁着的木箱,想办法打开看看。”
“明白,陆队。”
雨更大了,风卷着雨点,狠狠砸在门框上,发出“啪啪”的响声。陆则望着卧室门的方向,那里躺着一个逝去的生命,带着一个未解的谜团,在这个暴雨的夜晚,等待着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