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钟鼓楼巷的积水退去大半,青石板缝隙里积着浑浊的水洼,倒映着两侧歪斜的屋顶和灰蒙蒙的天。陆则站在三十七号院门口,看着法医团队将沈国梁的遗体抬上救护车,白布盖住了那张平静得诡异的脸,只露出花白的头发梢。
“初步尸检报告下午能出来。”林岚摘下手套,声音带着熬夜的疲惫,“颈部勒痕的锯齿状边缘,确实和青铜铃铛内侧的磨损痕迹有高度吻合的可能,但还需要金属成分比对。另外,死者胃内容物显示,死前两小时吃过东西,是小米粥和咸菜,没有中毒迹象。”
“指甲缝里的金属粉末呢?”陆则问。
“送去化验了,结果出来会第一时间告诉你。”林岚看了一眼院里忙碌的技术员,“现场能提取的物证不多,除了那枚铃铛,只有床头柜上的花生壳和保温杯上的指纹,都是死者本人的。衣柜里的木箱我们打开了,里面是些旧钟表零件,没什么特别的。”
陆则点点头,目光落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上。树皮被雨水泡得发胀,低处的枝桠上挂着一个被风吹破的塑料袋,在晨风中轻轻晃动。他想起王磊昨晚说的话——沈国梁是个孤僻的老头,退休后几乎不与人来往。
“邻居走访得怎么样?”他拨通了王磊的电话。
“陆队,我正准备跟你汇报。”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兴奋,“这巷子里住的大多是老住户,对沈国梁多少都有点印象,我整理了几个关键点。”
陆则走到巷口的杂货店屋檐下,这里能避开清晨的凉风。“说。”
“首先,沈国梁的作息很规律。”王磊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在院里打一套太极,七点去巷口的早点铺买豆浆油条。下午三点准时出门,去街角的报刊亭买晚报,风雨无阻。但最近一周,他没去买过报纸,有人看到他下午一直在窗边坐着,盯着巷口发呆。”
“发呆?”
“对,就坐在卧室靠窗的位置,窗帘拉开一条缝,一动不动的。”王磊补充道,“有个老太太说,上周三下午,看到沈国梁在巷口跟人吵架,对方戴个鸭舌帽,低着头,看不清脸,好像是为了‘旧账’的事,吵得挺凶,沈国梁气得手都抖了。”
旧账?陆则摸了摸下巴。沈国梁退休前是钟表厂的技术骨干,会不会是和同事或客户有纠纷?
“还有别的吗?”
“有个关键信息。”王磊的语气严肃起来,“住在沈国梁隔壁的张大爷说,案发前五天,也就是上周五,有个陌生女人找过沈国梁。三十多岁,穿一身黑,提个黑色的手提箱,看着挺洋气,不像这附近的人。她在门口跟沈国梁说了几句话,沈国梁一开始不让她进,后来不知道女人说了什么,他就让她进去了,大概半小时后才出来,走的时候手提箱是空的。”
女人?空手提箱?陆则的眉头拧了起来。是来送东西,还是来拿东西的?
“张大爷看清女人的长相了吗?”
“说不准,戴着墨镜和口罩,只看到个子挺高,头发是卷的。”王磊叹了口气,“这巷子太老了,除了入口那个治安监控,里面一户装监控的都没有,不然也不用这么费劲了。”
挂了电话,陆则转身走进三十七号院。技术员们正在做最后的现场清理,卧室的地板上贴着一圈白色的粉笔线,勾勒出沈国梁死前的姿势。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飞舞,空气中的檀香味淡了些,却多了种尘埃落定的沉寂。
他走到书房门口。这是间比卧室还小的屋子,靠墙摆着一张掉漆的书桌,上面堆满了各种钟表零件,大小不一的齿轮、发条、螺丝,用小盒子分门别类装着,标签上的字迹工整娟秀,看得出来主人是个极细心的人。
书桌正上方挂着一张泛黄的奖状,是1985年颁发的,上面写着“沈国梁同志荣获市劳动模范称号”,盖着国营钟表厂的红章。奖状旁边是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沈国梁穿着蓝色工装,站在一台巨大的钟表车床前,笑得一脸自豪。
陆则的目光扫过书桌,视线停在桌角的一个铁盒子上。盒子是老式的饼干盒,上面印着“牡丹”图案,锁着一把小铜锁。他试着晃了晃,里面传来轻微的“咔啦”声,像是有金属物件。
“这个盒子检查过了吗?”他问旁边的技术员。
“检查了,锁是老式的,我们没破坏,打算回去用工具打开。”技术员回答,“上面只有死者的指纹。”
陆则点点头,没再动它。他的目光落在书桌的抽屉上,三个抽屉都没锁,里面塞满了旧图纸和维修记录。最下面的抽屉里,放着一本厚厚的电话簿,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号码,很多都被划掉了,只剩下寥寥几个,旁边标注着名字:“老李”“王师傅”“钟表厂保卫科”。
没有年轻女性的名字,也没有戴鸭舌帽的男人的痕迹。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书架上摆着的大多是钟表维修相关的书籍,《机械钟表原理》《古董钟修复技术》……最上层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沈国梁和一个年轻男人的合影,男人二十多岁,眉眼和沈国梁很像,搂着老人的肩膀,笑得阳光灿烂。
“这是他儿子,沈浩。”王磊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叠资料,“我从社区调的档案,沈浩十年前没的,警方结论是意外坠楼,从自家阳台上掉下去的,当时定性为自杀。”
陆则拿起相框,相框边缘有磕碰的痕迹,玻璃上蒙着层薄灰,但能看清沈浩的眼睛很亮,像有光。“自杀?为什么?”
“档案里写的是……抑郁症。”王磊递过一份复印的卷宗,“沈浩当时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据说压力很大,还跟女朋友分了手,邻居说那段时间总听到他跟沈国梁吵架,吵得挺凶。坠楼那天晚上,沈国梁说儿子是自己跳下去的,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陆则翻看着卷宗,上面的记录很简单:事发时间是2010年7月16日凌晨,沈浩从二楼阳台坠落,头部着地,当场死亡。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没有遗书,但有邻居作证,称沈浩“情绪低落了很久”,加上沈国梁的证词,最后按自杀结案。
“他女朋友是谁?”
“叫苏晴,当年跟沈浩一起住在沈家,沈浩死后没多久就搬走了,现在好像在邻市做心理咨询师。”王磊指着卷宗末尾的名字,“这是她当年留下的地址,早就没人住了,我已经让人查她现在的联系方式。”
陆则把相框放回书架,目光落在书架最底层的一个角落。那里有块木板的颜色比周围浅,边缘有细微的缝隙,像是被人动过。他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木板,声音是空的。
“有东西。”他对王磊说。
王磊立刻找来工具,小心翼翼地撬开木板,里面露出一个暗格,放着一个牛皮封面的本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封面上没有字,只有一个用烫金工艺印的齿轮图案,已经磨得差不多看不清了。
陆则戴上手套,把本子拿出来。本子不厚,大概五十页,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卷了角。他翻开第一页,愣住了——上面没有字,只有一串奇怪的符号,像是钟表齿轮的组合,大小不一,排列得毫无规律。
他快速往后翻,每一页都是这样的符号,有的地方画着钟表的表盘,指针指向不同的时间,有的地方是数字和字母的混合体,完全看不出含义。
“这是……密码?”王磊凑过来看,一脸困惑,“沈国梁一个修钟表的,写什么加密日记?”
陆则没说话,手指轻轻拂过纸页。纸页很光滑,说明经常被翻动,最后几页的符号格外密集,像是记录得很匆忙。他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没有符号,只写着一个日期——“7月15日”,正是案发前一天。日期下面画着三个简单的图案:一把钥匙,一只展翅的飞鸟,一个十字。
钥匙,飞鸟,十字……陆则把这三个图案记在心里,这很可能是解开密码的关键,或者指向某个地方。
“把本子送去技术科,让他们试试破解。”他把本子递给技术员,“重点查这三个图案和最后一页的日期,看看有没有隐藏的信息。”
就在这时,陆则的手机响了,是负责调查沈国梁社会关系的警员打来的。
“陆队,查到两个和沈国梁来往密切的人,有点可疑。”
“说。”
“一个叫赵伟,是沈国梁在钟表厂的前同事,五年前因为盗窃厂里的古董钟表零件被开除,当时沈国梁是车间主任,亲手把他送进了派出所,判了两年。赵伟出狱后,扬言要找沈国梁报仇,说沈国梁当年‘公报私仇’。”警员顿了顿,“我们查了他的行踪,案发当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他没有不在场证明,有人看到他在钟鼓楼巷附近出现过。”
另一个嫌疑人。陆则的手指在书桌边缘轻轻敲击着。
“还有一个叫陈景明,做古董生意的,三年前和沈国梁有过一笔大额交易,银行记录显示,陈景明给沈国梁转了五十万,用途写的是‘购买钟表机芯’。但我们查了陈景明的公司,他根本没有经营钟表机芯的业务,而且这两年,他和沈国梁的通话记录很频繁,平均每周两三次。”
五十万买一个钟表机芯?这显然不合常理。陆则想起那个刻着“安”字的青铜铃铛,难道这笔钱和铃铛有关?
“陈景明案发当天在干什么?”
“他说自己在公司开会,但我们调了监控,发现他下午三点左右离开了公司,去向不明,直到五点才回去。”
挂了电话,陆则站在书房中央,目光扫过墙上的奖状、书架上的相框、桌上的零件盒。这个看似孤僻的钟表匠,背后藏着这么多秘密:加密的日记,与盗窃犯的旧怨,和神秘商人的大额交易,还有十年前儿子蹊跷的“自杀”。
“陆队,你看这个。”王磊拿着一个从衣柜里找到的旧相册,翻到其中一页,“这是沈浩和他女朋友苏晴的照片,旁边这个婴儿……”
陆则凑过去,照片上的苏晴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笑得温柔,沈浩站在旁边,手搭在苏晴的肩膀上,背景是沈家的院子。照片背面写着日期:2009年10月。
“这是沈浩的孩子?”陆则问。
“社区档案里没记录,但张大爷说,沈浩生前确实有个女儿,叫沈雨,沈浩死后没多久,就被沈国梁送走了,说是送给国外的亲戚抚养,之后再也没人见过。”王磊指着照片里的婴儿,“算算年纪,现在应该十五岁了。”
一个被送走的孙女,一个加密的日记,一枚神秘的青铜铃铛……陆则的脑海里,这些碎片开始慢慢拼凑。沈国梁的死,会不会和这些秘密有关?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是赵伟吗?那个提着手提箱的女人,是苏晴,还是和陈景明有关?
他再次看向那本加密日记的最后一页,三个图案在眼前晃动:钥匙,飞鸟,十字。
“钥匙可能指的是某个地方的钥匙,飞鸟会不会是指‘沈浩’?他名字里有个‘浩’字,和‘鸟’的发音有点像。”王磊猜测道,“十字……难道是教堂?”
陆则没说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风带着湿冷的气息灌进来,吹得书页哗哗作响。巷子里,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穿警服的人,立刻闭了嘴,眼神里带着好奇和警惕。
这个看似平静的老巷子,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沈国梁就像一个精密的钟表,表面上滴答运转,内部却早已布满了裂痕,而那枚青铜铃铛,或许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发条。
“去查赵伟和陈景明的详细资料,包括他们和沈国梁的恩怨,还有十年前沈浩死的时候,他们在哪里。”陆则对王磊说,“另外,找到苏晴现在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要见她。”
“是。”
陆则最后看了一眼书房,目光落在那个印着齿轮图案的牛皮日记上。他有种预感,这本日记里藏着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而那三个神秘的符号,将会是打开真相的钥匙。
技术科的电话在这时打了过来,是负责破解密码的技术员。
“陆队,我们初步分析了日记里的符号,发现和钟表的齿轮参数有关,每个符号对应一个字母,我们试着破解了几页,其中一句反复出现的话……”技术员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凝重,“‘他回来了,带着铃铛。’”
他回来了?带着铃铛?
陆则的心猛地一沉。这个“他”,是谁?是赵伟?陈景明?还是……那个早已死去的沈浩?
晨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桌的齿轮零件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陆则握紧了手机,指节泛白。他知道,这起看似简单的密室杀人案,背后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而那个匿名报案人,那个捏着鼻子说话的声音,又在这场迷局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雨虽然停了,但笼罩在钟鼓楼巷上空的迷雾,才刚刚开始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