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巷的监控录像调出来时,陆则正在审讯室里看赵伟的初步问询记录。纸页上的字迹潦草,赵伟的供词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我是恨沈国梁,但我没杀他,那天下午我就在废品站拆旧零件,有人能作证。”
“有人能作证”这句话被他重复了七遍,但记录里明确写着,废品站的同事只见过他上午在,下午两点后就没人再见过他。
“陆队,监控调出来了,有点不对劲。”技术员小李推门进来,脸色带着点困惑,手里拿着一个U盘,“巷口那个治安监控,案发当天下午三点到六点,正好是故障期。”
陆则放下记录,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故障?是设备老化还是线路问题?”
“物业说是暴雨导致线路短路,但我们让技术科的人查了,发现是人为破坏。”小李把U盘插进电脑,屏幕上跳出监控设备的内部线路图,红色的断点标记在一个隐蔽的接口处,“有人把线路接头剪断了,手法很利落,像是提前做过准备。”
人为破坏。陆则的眉峰挑了一下。这个时间段太巧合了,正好覆盖了预估的死亡时间(下午三点到五点),显然是凶手刻意为之,不想留下进出巷子的影像。
“巷尾呢?杂货店那个私人监控。”
“这个有录像,但画面不太清楚。”小李调出另一段视频,画面颗粒感很重,颜色偏暗,只能勉强看清巷尾的景象。镜头正对着杂货店的门口,斜后方能拍到进入钟鼓楼巷的另一个窄口。
下午三点十分,一个穿深色雨衣的身影出现在巷口。雨衣的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点苍白的下颌线。身形中等,不高不矮,走路时微微低着头,左手插在雨衣口袋里,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步伐很快地走进了巷子。
“能放大吗?看清脸或者其他特征。”陆则凑近屏幕。
小李调整了几次焦距,画面变得更加模糊,只能隐约看到雨衣的材质是哑光的,袖口有收紧的设计,走路时雨衣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沾着一些深色的污渍,像是泥巴。
“三点五十分,这个人出来了。”小李快进视频,画面跳到四十分钟后。穿雨衣的人从巷子里走出来,步伐比进去时更急,手里的黑色塑料袋不见了,雨衣下摆的污渍似乎更明显了些。他在杂货店门口停了几秒,似乎买了什么,然后转身快步离开,消失在监控的盲区里。
“老板说他买了一包烟。”小李补充道,“硬壳红塔山,付的现金,掉了一张纸,老板说是医院的缴费单,捡起来想还给他,回头就没人了。”
医院缴费单?陆则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个模糊的身影上。这个人去医院做什么?是自己看病,还是探望别人?
“老板记得缴费单上的名字吗?”
“一开始说记不清了,刚才又打过来电话,说突然想起来,好像叫‘沈雨’。”
沈雨?
陆则的手指猛地顿住。沈浩的女儿,那个被沈国梁送到国外的孙女?她不是应该在国外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在案发当天下午进入了钟鼓楼巷?
“查沈雨的入境记录。”他立刻对小李说,“近一个月的,越快越好。”
“是。”
陆则重新回看监控,目光反复扫过那个穿雨衣的身影。体型中等,步伐偏快,走路时肩膀微微内扣……从身形看,不像中年男人,反而更接近少年或年轻女性。如果真是沈雨,她回国为什么不声张?为什么要穿雨衣遮掩?她去沈国梁家做了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盘旋。他拿起外套:“去杂货店,我要亲自问问老板。”
钟鼓楼巷的杂货店开了二十多年,老板李娟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嗓门大,记性却出奇的好。看到陆则,她立刻拉着他往柜台后面走,指着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警察同志,就是在这儿捡的缴费单,我当时扫了一眼,‘沈雨’两个字写得挺清楚,住院部的单子,好像是……精神科?”
精神科?陆则皱起眉。沈雨有精神问题?还是她去探望的人有?
“你再仔细想想,那个人说话是什么声音?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李娟拍着大腿:“声音哑得很,像感冒了,又像故意压着嗓子,分不清男女。买烟的时候问我‘打火机有吗’,就说了这五个字,说完就掏钱,头都没抬。”她突然压低声音,“我跟你说,这人肯定有问题,眼神躲躲闪闪的,而且我后来想了想,他掉的缴费单上,住院地址好像是……安宁疗养院?”
安宁疗养院。陆则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那是家位于城西的封闭式疗养院,专门收治重症精神病人和需要长期看护的老人,管理很严格,一般人很难接触到里面的病人。
“他离开的时候,往哪个方向走了?”
“巷口右转,去打车了。”李娟指着窗外,“那边是主路,出租车多。”
陆则走到门口,看向李娟指的方向。主路与钟鼓楼巷的连接处有一个公交站台,旁边是块空地,确实是出租车常停的地方。他立刻让小李调取周边路口的监控,重点排查下午四点左右从这个方向离开的出租车。
“陆队,查到了!”一个小时后,小李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带着兴奋,“路口的监控拍到一辆绿色出租车在三点五十五分接了个穿雨衣的乘客,车牌号是江A·X3729,我们联系到司机了,姓张,他说确实在钟鼓楼巷附近接了人,送到安宁疗养院门口。”
“乘客是男是女?长什么样?”
“张师傅说……是个中年女人,戴墨镜和口罩,说话声音很哑,没看清脸。”小李的声音顿了顿,“但他说乘客上车时,雨衣帽子滑下来过一下,他瞥见头发是黑色的,长头发。”
中年女人?长头发?这和监控里“中等体型”“偏少年感”的判断完全不符。陆则的眼神沉了下来:“张师傅有没有说别的?比如乘客在车上打电话,或者提到什么?”
“说乘客一直看着窗外,没说话,下车时付了现金,没要发票。”小李补充道,“我们查了安宁疗养院的访客登记,当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没有叫‘沈雨’的人登记,也没有符合描述的中年女人。”
又是矛盾。陆则站在杂货店门口,看着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张师傅为什么要撒谎?是记错了,还是故意隐瞒?那个穿雨衣的人到底是谁?是沈雨,还是另有其人?
“把张师傅带回来问问。”他对小李说,“另外,查安宁疗养院最近的住院名单,尤其是姓沈的病人,还有和沈国梁、沈浩有关系的人。”
回到队里时,技术科送来新的报告:沈雨在半个月前就回国了,用的是旅游签证,入境地点是本市,但入境后就没了记录,像是故意隐匿了行踪。
“她在国外的监护人说,沈雨三个月前就说要回国看看爷爷,被拒绝了,没想到她自己偷偷回来了。”小李把资料递过来,“沈雨在国外过得不太好,寄养的亲戚对她很一般,去年还因为抑郁症住过院。”
抑郁症,住院,精神科……这些信息和李娟说的“沈雨”的缴费单对上了。陆则翻到沈雨的照片,是三年前的证件照,十五岁的女孩,眉眼像沈浩,眼神却很沉,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阴郁。
“她有动机吗?”小李在旁边问,“沈国梁把她送走,她会不会记恨?”
“不好说。”陆则看着照片,“但她才十五岁,就算记恨,能做到在密室里杀人,还能破坏监控,全身而退吗?”
更重要的是,如果穿雨衣的人是她,张师傅为什么要说成是中年女人?是为了掩护她?还是张师傅根本就认识这个“中年女人”?
审讯室里,张师傅显得很紧张,双手不停地搓着裤子。面对陆则的询问,他反复强调自己没撒谎:“真的是个中年女人,戴墨镜,长头发,我绝对没看错!”
“她的雨衣是什么颜色?上面有没有污渍?”陆则突然问。
张师傅愣了一下,眼神闪烁:“……黑色?好像有,记不清了,那天雨大,好多乘客的雨衣都脏了。”
“她下车时,你有没有看到她和谁接头?”
“没有,她直接进疗养院大门了。”
陆则盯着他的眼睛,张师傅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喉结滚动着,像是在吞咽什么。陆则突然放缓了语气:“张师傅,你开出租车二十年了,应该知道包庇嫌疑人的后果。那个乘客到底是谁?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说的?”
沉默在审讯室里蔓延。张师傅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双手握得越来越紧。过了足足五分钟,他才抬起头,声音带着颤抖:“我说……但你们得保证,别连累我。”
“只要你说实话,配合调查,我们会考虑。”
“那天下午……我接的确实是个年轻姑娘,十五六岁,穿黑色雨衣,帽子压得很低。”张师傅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上车就说去安宁疗养院,给了我五百块钱,让我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接的是个中年女人,戴墨镜。”
“她为什么让你这么说?”
“我不知道……她说,要是我说漏嘴,她就死在我车上。”张师傅的脸白了,“我当时吓懵了,就答应了。她下车前还跟我说,‘我爷爷要是出事了,记得帮我报个警’。”
爷爷出事了?她知道沈国梁会死?陆则的心跳猛地加速:“她还说什么了?长什么样?”
“没说别的,下车就进疗养院了。”张师傅努力回忆着,“我从后视镜瞥到一眼,脸很白,下巴很尖,眼睛……好像红红的,像是哭过。”
这和沈雨的照片特征基本吻合。陆则立刻让人调取安宁疗养院当天下午的监控,果然在四点十分拍到一个穿黑色雨衣的年轻女孩走进了疗养院的侧门,虽然帽子遮住了脸,但身形和监控里的雨衣人完全一致。
“侧门通向疗养院的员工通道,管理没那么严。”小李拿着监控截图,“我们查了,这个女孩在里面待了大概半小时,从侧门出来,打了另一辆出租车,去了城西的一个老旧小区。”
“地址查到了吗?”
“查到了,叫和平里小区,是个拆迁房集中的地方,没有监控。”
陆则拿起外套:“备车,去和平里。”
和平里小区比钟鼓楼巷更破旧,楼房的墙皮大片脱落,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根据出租车的定位,沈雨最后消失在三单元门口。
陆则和小李逐层排查,敲开了十几个房门,终于在四楼一个挂着“402”门牌的门口,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和沈国梁家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有人吗?警察。”陆则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但能听到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慌乱地收拾东西。陆则对视一眼,加重了力道:“我们是市刑侦队的,沈雨,我们知道你在里面。”
门突然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脸。苍白,瘦削,眼睛红肿,正是沈雨。看到陆则,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沉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
“我爷爷……真的死了?”她的声音很哑,和李娟描述的一模一样。
“是。”陆则看着她,“案发当天下午,你去了钟鼓楼巷,对吗?”
沈雨沉默了几秒,推开了门。屋里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墙上贴着几张钟表的图纸,和沈国梁书房里的风格很像。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是她和沈浩的合影,照片里的沈浩抱着年幼的她,笑得温柔。
“我是去看爷爷了。”沈雨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框,“我想问问他,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说了吗?”
“没有。”沈雨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看到我很生气,让我立刻回国外,说这里不安全。我们吵了起来,他说……我爸爸的死和我没关系,让我别管。我气不过,就跑出来了。”
“你几点离开的?离开时看到什么人了吗?”
“大概三点四十左右。”沈雨想了想,“我走到巷口,看到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走进巷子,很高,背有点驼,手里拿着个棕色的皮包,走路很慢。”
黑色风衣,高个子,驼背……陆则在心里记下这个特征,这和之前的嫌疑人都对不上。“你掉了一张医院的缴费单在杂货店。”
沈雨的脸色白了一下:“那是我去年住院的单子,不小心带在身上了。”
“你去安宁疗养院做什么?”
提到疗养院,沈雨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在隐瞒什么。“我……我去看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在哪个病房?”
“我忘了……”她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就是随便逛逛,没找到人就出来了。”
陆则知道她在撒谎。一个刚回国的女孩,不可能无缘无故去一家封闭式疗养院“随便逛逛”。她一定在那里见了什么人,或者做了什么事。
“沈雨,你爷爷死了,死在一个反锁的房间里,颈部有勒痕,是他杀。”陆则的语气加重了,“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之一,如果你隐瞒信息,会让自己很麻烦。”
沈雨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会死……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她捂着脸,哭得很压抑,肩膀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陆则看着她,心里却没有放松警惕。这个女孩,看似脆弱,眼神里却藏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坚韧,甚至……算计。
她到底在隐瞒什么?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是谁?她去安宁疗养院见了谁?
“我们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但你必须说实话。”陆则递给她一张纸巾,“你在疗养院见了谁?”
沈雨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决绝:“我不能说……说了,那个人会有危险。”
就在这时,小李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脸色骤变,挂了电话对陆则说:“陆队,安宁疗养院那边查到了,沈国梁每个月都往那里汇款,收款人是一个叫‘林淑芬’的女人,住了十年了,关系写的是……妻妹。”
林淑芬,沈国梁的小姨子,沈浩的小姨。沈雨的姨婆。
陆则看向沈雨,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她去疗养院,是去见林淑芬。这个被沈国梁秘密照顾了十年的精神病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和沈浩的死,和沈国梁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陆则的目光落在书桌上的钟表图纸上,图纸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青铜碎片,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摔下来的。他拿起碎片,边缘有磨损的痕迹,上面隐约能看到一个“雨”字。
这是……另一枚铃铛的碎片?
陆则的心跳再次加速。沈雨身上,果然藏着更多的秘密。而那个消失的监控,那个矛盾的目击者证词,似乎都在指向一个被刻意掩盖的真相——沈国梁的死,或许从十年前沈浩坠楼的那一刻,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窗外的天又阴了下来,像是又要下雨。陆则看着沈雨苍白的脸,知道必须立刻去见林淑芬。这个被囚禁在疗养院的女人,很可能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一环。
而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他又会是谁?是凶手,还是另一个知情者?
迷雾似乎越来越浓,但陆则知道,每一个谎言的背后,都藏着指向真相的线索。只要顺着这些线索查下去,总有拨开云雾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