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进安宁疗养院时，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似乎更浓了。周院长把一份泛黄的病历推到陆则面前，纸页边缘已经脆化，上面的字迹带着年代感的潦草：“林淑芬，2010年7月18日入院，主诉‘目睹亲人坠楼后出现幻听、暴力倾向’，家属沈国梁签署知情同意书，关系栏填‘姐夫’。”
“她入院时身上有多处擦伤，说是‘劝架时摔倒的’。”周院长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但我们发现她手腕上有勒痕，像是被人捆过。沈国梁当时解释说，是林淑芬情绪激动时自己撞的，还请我们务必保密，说‘家丑不可外扬’。”
勒痕？陆则的指尖在病历上停顿。如果林淑芬是被捆过，那沈国梁的解释就站不住脚。更关键的是，她入院时间是7月18日——沈浩7月16日坠楼，中间只隔了两天。
“她这十年有没有过清醒的时候？”
“很少。”周院长回忆着，“每年7月中旬会特别激动，总喊‘铃铛响了’‘浩儿回来讨公道’。其他时候大多沉默，偶尔会对着窗户说‘小雨不能回来，回来就没命了’。”
小雨，沈雨。陆则想起那个十五岁女孩苍白的脸，她偷偷回国，去疗养院见林淑芬，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我要再见她。”
林淑芬的病房比昨天更暗了，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只有床头柜上的小台灯亮着，昏黄的光打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她正用手指抠着墙皮，指甲缝里嵌着白色的粉末，嘴里念念有词。
“林阿姨，我是陆则。”陆则在她身边蹲下，尽量让声音柔和，“我们找到沈雨了，她很安全。”
林淑芬的动作猛地停了，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瞳孔放大，像是突然从混沌中惊醒：“小雨……我的小雨……她没被找到？”
“没有，她很安全。”陆则拿出沈雨的照片——是从沈浩的旧相册里翻拍的，照片上的小女孩穿着粉色连衣裙，被沈浩抱在怀里。
林淑芬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突然笑了，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像……真像她妈妈……”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的小女孩，“浩儿说，要给她最好的生活，让她永远听不到铃铛响……”
“铃铛为什么不能让她听到？”
“会死人的！”林淑芬突然尖叫起来，双手抱头缩成一团，“高厂长的铃铛沾了血……沾了浩儿的血……他还想要小雨的命……”
高志远。这个名字第三次出现。陆则追问：“2010年7月16日，沈浩坠楼那天，你看到了什么？”
林淑芬的身体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过了很久，她才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在吵架……浩儿拿着铃铛……说要去报警……高厂长说‘你爸偷的东西，你也脱不了干系’……然后……然后就听到‘咚’的一声……”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眼神惊恐地盯着天花板：“姐夫锁了门！他不让我出去！我听到浩儿在楼下喊‘救命’……他锁了门！”
沈国梁锁了门？陆则的心跳骤然加速。如果林淑芬说的是真的，那沈国梁就不是“没救他”，而是“故意困住知情人”，甚至可能参与了高志远的威胁。
“沈国梁为什么要锁门？”
“他怕……怕我说出铃铛的事……”林淑芬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耳语，“那枚刻着‘御赐’的铃铛……被姐夫藏在……藏在……”
她的话突然断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像是看到了幽灵。陆则回头，门口空无一人，只有护士站在走廊尽头，表情疑惑。
“藏在哪里？”陆则追问。
林淑芬猛地捂住耳朵，疯狂地摇头：“不能说……说了他们会杀了小雨……铃铛会找到她的……”她突然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东西，塞进陆则手里，然后重新缩到床角，用被子蒙住头，再也不肯说话。
陆则摊开手心，是一枚青铜铃铛，比沈国梁卧室里的那枚更小，上面刻着“雨”字，边缘有一道新鲜的裂痕——和沈雨出租屋里的那个碎片完全吻合。
这枚铃铛，显然是沈雨留给林淑芬的。她们祖孙俩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而“雨”字，既是沈雨的名字，也像是一种暗号。
离开病房时，周院长在走廊尽头等着，手里拿着一个褪色的布包：“这是沈国梁每次来都带的东西，说是‘给林淑芬解闷的’，昨天整理遗物时发现的。”
布包里是一本旧相册。陆则翻开，第一页是沈国梁和妻子的结婚照，女人眉眼温柔，和林淑芬有几分相似——显然是姐妹俩。往后翻，大多是沈浩的照片：少年时穿着校服打篮球，大学毕业时穿着学士服，最后一张是2010年6月拍的，沈浩抱着婴儿时期的沈雨，苏晴站在旁边，三个人笑得很灿烂。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是沈浩的笔迹：“等小雨长大，就告诉她爷爷是个英雄。”
英雄？陆则想起赵伟的供述，想起林淑芬的话，这个词像针一样刺得他生疼。
相册最后夹着一张纸条，是沈国梁的字迹，写于2010年7月15日——沈浩坠楼前一天：“他知道铃铛藏在哪了，必须让小雨走，越远越好。”
“他”是谁？高志远？还是另有其人？
回到队里，小李正在整理高志远的资料：“陆队，高志远2010年确实还在钟表厂当厂长，沈浩坠楼那天，他说自己在外地开会，但我们查了出差记录，是伪造的。还有，他现在的公司叫‘远安贸易’，表面做工艺品进出口，实际一直在走私文物，三年前和陈景明有过合作。”
陈景明。那个买“钟表机芯”的神秘商人。陆则突然明白，陈景明找沈国梁根本不是为了机芯，而是为了那枚“御赐”铃铛。
“查陈景明和高志远的关系，还有案发当天他们的行踪。”陆则指着相册里的照片，“另外，去沈国梁的老房子，重点查和‘雨’‘铃铛’有关的地方，尤其是林淑芬没说完的‘藏在……’后面可能的地点。”
傍晚时分，小李带来了新消息：“陈景明案发当天下午三点到四点，一直在钟鼓楼巷附近的茶馆喝茶，有监控证明。但他承认，是高志远让他去的，‘盯着沈国梁，看他有没有把铃铛转移’。”
高志远在遥控陈景明？陆则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突然想起沈国梁加密日记里的三个符号：钥匙、飞鸟、十字。
“飞鸟”是沈浩（“浩”与“鸟”音近），“十字”可能是教堂，那“钥匙”呢？
他再次翻开沈国梁的日记，最后一页的“7月15日”下面，除了三个符号，还有一行极小的字，像是后来补上去的：“齿轮转三圈，指向救赎。”
齿轮，钟表匠的语言。陆则立刻让人把沈国梁书房里的旧钟表机芯送过来——就是那枚与铃铛磨损痕迹吻合的机芯。
机芯是黄铜做的，布满细密的齿轮，表面刻着“1985”的字样。陆则按照日记里的提示，顺时针转动最中间的齿轮三圈，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机芯底部弹出一个小暗格，里面放着一把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一个“钟”字。
钟？钟表厂？
“去国营钟表厂的老仓库。”陆则抓起钥匙就往外走，“沈国梁当年负责看管仓库，钥匙很可能是那里的。”
钟表厂早已倒闭，老仓库在厂区最深处，铁门锈得打不开。小李用液压钳剪开锁链，推开大门时，灰尘在手电筒的光束里飞舞，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霉味。
仓库里堆满了废弃的钟表零件，墙角结着蜘蛛网。陆则按照钥匙的大小，在仓库深处找到了一个嵌在墙里的铁柜，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铁柜里只有一个木盒，打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檀香味飘了出来——和沈国梁家里、沈雨出租屋的味道一样。
木盒里铺着红色绒布，放着三枚青铜铃铛：一枚刻“御赐”，一枚刻“浩”，还有一枚……没有刻字，表面光滑，像是从未被使用过。
加上沈国梁卧室的“安”字铃、林淑芬手里的“雨”字铃，正好五枚。
陆则拿起那枚“御赐”铃，重量比其他铃铛沉，内侧刻着极小的“乾隆年制”字样。他用手电筒照向铃口，发现里面卡着一张折叠的纸条，展开后是沈浩的字迹：
“爸，我知道你是被高志远逼的，但偷文物是犯法的。我把铃铛藏在这里，等你想清楚了，我们一起去自首。——浩 7.15”
7月15日，沈浩坠楼前一天。他果然找到了铃铛，还想劝父亲自首。
那他的坠楼，就绝非意外。
陆则的目光落在那枚无字铃上，突然想起林淑芬的话：“高厂长的铃铛沾了血……”难道指的是这枚？
这时，手机响了，是技术科：“陆队，沈国梁指甲缝里的金属粉末，除了铃铛的，还有一种特殊的合金，和高志远公司生产的工艺品材料一致。另外，铃铛上的血迹DNA比对出来了，除了沈浩的，还有……林淑芬的。”
林淑芬的血？陆则握着那枚无字铃的手指猛地收紧。这意味着，林淑芬很可能也被这枚铃铛伤过——或许就是2010年7月16日那天。
所有线索像齿轮一样咬合起来：高志远策划盗窃，沈国梁被迫参与并私藏铃铛；沈浩发现真相想报警，被高志远威胁，争执中坠楼；林淑芬目睹一切被沈国梁软禁，后送进疗养院；十年后，高志远为找最后一枚铃铛（或许就是这枚无字铃）杀了沈国梁，伪造密室……
但还有疑点：沈国梁为什么要帮高志远隐瞒十年？那枚无字铃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匿名报案人和发警告短信的人是谁？
陆则把铃铛收好，准备离开时，手电筒的光扫过仓库角落，发现地面有一串新鲜的脚印，通向仓库后门——有人比他们先到过这里。
脚印是42码的男士鞋，边缘沾着泥土，和钟鼓楼巷的土质一致。
是高志远？还是陈景明？或者是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神秘人？
陆则跟着脚印追到后门，外面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脚印消失在一片泥泞里。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站在仓库门口，晚风吹过空旷的厂区，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个铃铛在同时摇晃。那五枚青铜铃在他的包里沉得像块石头，每一枚都刻着秘密，沾着鲜血，在漫长的十年里，无声地等待着被揭开的一天。
而现在，它们终于发出了回响。
陆则拿出手机，拨通了苏晴的电话：“我需要知道，2010年7月16日，你躲在树后时，除了高志远，还看到了谁。”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苏晴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看到赵伟了，他就躲在电线杆后面，手里拿着一根铁棍……”
赵伟也在现场？陆则的眼睛骤然缩紧。这个看似只是从犯的男人，难道也深度参与了沈浩的死亡？
夜色彻底笼罩了废弃的钟表厂，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而这里的黑暗里，似乎藏着更多等待被挖掘的秘密。陆则握紧了手里的钥匙，他知道，下一个要找的人，是赵伟。
但他没注意到，仓库房梁上，有一双眼睛正透过黑暗盯着他，手里握着一枚冰冷的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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