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卷着枯叶掠过青果巷的石板路,给这条以旧书市闻名的老巷镀上了一层萧瑟。陆则把车停在巷口时,晨光刚漫过巷尾的牌坊,细碎的金色落在堆积如山的旧书上,让那些泛黄的纸页看起来像浸了油的琥珀。
“陆队,就在里面第三家,‘拾光旧书店’。”小陈的声音带着哈气,他裹紧了警服外套,指着巷深处一扇虚掩的木门,“报案人是书店老板的儿子,说早上来开门,发现他爸倒在书架后面,身边还堆着几本带血的书。”
陆则拢了拢围巾,踩着满地的书脊往里走。青果巷的旧书市有几十年历史,每家店都像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墙缝里嵌着书签,房梁上挂着捆扎好的旧报纸,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发霉的味道,混杂着远处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气。
“拾光旧书店”的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字体是圆润的隶书。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盖过了书墨香,陆则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的配枪,脚边的门槛上,几枚模糊的脚印通向店内,像是被带血的鞋底踩过。
书店不大,进深不足十米,两侧的书架从地面顶到天花板,塞满了从民国线装书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武侠小说。老板倒在最里面的“古籍区”,头歪靠在一摞《论语》上,胸口插着一把铜制的拆信刀,刀柄上还缠着半张撕下来的书页。
“死者男性,叫周明远,62岁,开这家书店快三十年了。”林岚已经在现场勘查,她戴着白手套,正用镊子夹起死者手边的一本书,“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昨晚十点到凌晨两点之间,致命伤是胸口的刺伤,失血过多致死。”
陆则的目光扫过尸体周围。死者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指上沾着墨迹,指甲缝里嵌着些纸屑。他身下压着本1986年版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书页被血浸透,其中一页上有个奇怪的洞,像是被什么东西戳穿的。
“书架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小陈指着旁边的“地方志”区域,几本书歪歪斜斜地挂在架上,最上层的一格空了出来,留下个长方形的印记,“看尺寸,像是套四册的线装书。”
林岚这时有了发现,她举起那把铜制拆信刀:“陆队,你看刀柄上的书页,边缘有齿痕,像是被人咬过。”
陆则凑近看,那是半张从字典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印着“刖”字,旁边还有个被血模糊的注释。他的目光移向死者的脚踝——周明远的左踝上有一圈浅浅的疤痕,形状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很久。
“这疤痕有年头了。”林岚也注意到了,“不是新鲜伤口,看起来像是旧伤。”
书店深处有个通往二楼的木梯,梯级上积着薄尘,但最下面两级有明显的踩踏痕迹,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楼上检查过了吗?”陆则问。
“技术科的人正在搜,说发现了个上锁的阁楼。”小陈指着天花板,“老板儿子说,他爸从不允许任何人上二楼,连打扫都自己来。”
陆则顺着木梯往上走,楼梯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二楼比一楼更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微光,角落里堆着些打包好的旧书,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阁楼的门是黄铜锁,锁孔周围有被撬动的痕迹,但显然没成功。
“锁是老式的弹子锁,需要特定的钥匙。”技术科的人正在拓印锁孔上的指纹,“我们在锁旁边发现了这个。”
那是张揉成团的便签,展开后,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字迹潦草:“他们要找的不是书,是页码。”
页码?陆则想起死者身下那本被戳穿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他下楼翻找那本书,果然在第37页的位置发现了个圆形的洞,洞边缘还沾着点金属屑——和拆信刀的材质一致。
“37页。”他把书递给林岚,“查这本书的出版信息,还有37页的内容。”
这时,书店老板的儿子周磊被带了进来。小伙子二十出头,穿着件印着乐队logo的卫衣,眼睛通红,看到父亲的尸体时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爸……怎么会这样……”
“昨晚你在哪?”陆则扶着他坐到门口的板凳上。
“在朋友家打游戏,他们可以作证。”周磊哽咽着,“我爸昨天下午还跟我打电话,说收到套好东西,是民国二十三年的《青果巷志》,说要好好整理一下,晚上不关门了。”
民国二十三年的《青果巷志》。陆则立刻想到书架上空出的位置:“那套书有几册?”
“四册,我爸找了好几年了。”周磊抹了把脸,“他说这套书里藏着青果巷的秘密,谁要是能凑齐,就能找到‘当年留下的东西’。”
“当年留下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周磊摇头,“我爷去世前跟我爸说的,说民国的时候,巷子里有个大商人,在书里藏了宝贝,后来商人跑了,书也散了。我爸信了一辈子,总说要找齐这套书。”
陆则让小陈去查民国时期青果巷的商人档案,自己则继续询问周磊:“你爸最近有没有得罪人?或者有什么奇怪的客人?”
“奇怪的客人……”周磊想了想,“前几天有个女的来过,穿件黑色风衣,戴着手套,问有没有1948年的《申报》合订本。我爸说没有,她还盯着那套《青果巷志》看了很久,眼神怪怪的。”
黑色风衣,戴手套。陆则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描述和林墨、以及第三卷里出现的神秘女人有些相似。“她长什么样?”
“很高,头发很长,遮住半张脸,说话声音有点哑,像是感冒了。”周磊补充道,“她临走时掉了个东西,我爸捡起来还给她了,是个金属书签,上面刻着个‘文’字。”
“文”字书签。陆则心里一动,他想起前几起案子里的青铜铃、乌鸦徽章,这些带有符号的物件似乎都是关键线索。
技术科这时有了新发现:“陆队,阁楼的锁打开了,里面有东西!”
阁楼很小,只能容下一个人弯腰站立,角落里堆着几个木箱,上面落满了灰尘。打开最上面的箱子,里面没有古籍,只有一沓泛黄的照片和一本日记。
照片大多是周明远年轻时的样子,抱着书站在书店门口,还有几张是他父亲的,穿着长衫,在旧书市摆摊。其中一张黑白照片引起了陆则的注意:照片上是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拾光旧书店”的前身“文兴书局”门口,手里拿着套线装书,正是《青果巷志》。
“这是我爷,周文兴。”周磊凑过来看,“他以前是这书店的老板,民国的时候就开了。”
日记是周文兴的,字迹工整,记录着民国二十三年到二十六年的事。陆则快速翻阅,其中几页反复提到一个名字——“顾先生”,说他是“上海来的商人,藏书颇丰,尤爱地方志”,还说“顾先生将‘要紧东西’藏于书卷,待风声过后取走”。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陆则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时间点,正是日军全面侵华前后,很多商人会将财物或重要文件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顾先生未归,书散四地。知此事者,唯巷尾陈掌柜与我。今闻陈掌柜病逝,唯余残页一枚,藏于《论语》注疏页。”
《论语》注疏页。陆则立刻回到尸体旁,翻看那摞被周明远压着的《论语》。在下册的第37页,果然夹着半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
“东墙第三砖,西窗第七瓦,
数到第三十七,便是藏金匣。
匣内非金玉,唯有血书札,
若遇识字人,方解其中话。”
是首藏头诗,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是“东、西、数、匣、匣、若”,读着像“东西数匣,若……”后面的字被撕掉了。
“东墙第三砖,西窗第七瓦……”小陈在旁边念叨,“说的是书店里的位置?”
陆则走到东墙,数到第三块砖,用手指敲了敲,果然是空心的。他小心地抠出砖块,里面是空的,只有些陈年的灰尘。再走到西窗,数到第七片瓦,瓦下面压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是半枚铜制的书签,上面刻着个“兴”字,和周磊描述的“文”字书签能拼成完整的“文兴”二字。
“‘文兴’是书店的原名。”陆则捏着半枚书签,“那个穿黑风衣的女人掉的,应该就是另外半枚。她和周文兴、顾先生是什么关系?”
林岚这时拿着《福尔摩斯探案集》过来了:“37页的内容是《恐怖谷》的第二章,讲的是一个秘密社团用密码传递消息。而且这本书的原主人,在扉页上写了个名字——顾景明。”
顾景明。陆则想起第三卷里的陈景明,这两个名字只有姓氏不同,会不会有关联?“查顾景明的资料,民国时期在青果巷活动的商人,尤其是和周文兴有往来的。”
离开书店时,巷口的旧书摊已经摆了起来,摊主们抱着暖手宝,低声议论着书店里的命案。陆则注意到巷尾有个修钢笔的摊子,摊主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正用放大镜看着枚书签,书签上隐约能看到个“文”字。
“大爷,这书签是您的?”陆则走过去。
老头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锐利:“不是,刚才一个穿黑风衣的女的落下的,说回头来取。”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周老板死了?我就知道会出事,那套《青果巷志》邪门得很,十年前也有人为了它丢了命。”
十年前也有命案?陆则的心头一震:“什么事?”
“十年前,巷口‘老秀才’书店的老板,也是因为收了其中一册《青果巷志》,被人发现死在店里,死法和周老板差不多,胸口插着把拆信刀。”老头叹了口气,“当时警察没查出什么,就按抢劫杀人结的案。”
十年前的悬案,和现在的命案如出一辙。陆则接过那枚“文”字书签,和手里的“兴”字书签拼在一起,严丝合缝。“那个女的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才,你进书店没多久,她站在巷口看了会儿,然后就走了,往钟鼓楼方向去了。”
钟鼓楼方向。陆则想起沈雨就住在那附近,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不安。他让小陈留在书店继续勘查,自己则驱车往钟鼓楼赶。
车过青果巷牌坊时,陆则回头看了一眼,晨光中的旧书市像幅褪色的水墨画,而“拾光旧书店”的木门敞开着,像个沉默的嘴,等待着吐出深藏的秘密。
他握紧手里的两枚书签,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顾景明、周文兴、十年前的命案、穿黑风衣的女人……这些线索像散落的书页,需要找到正确的页码,才能拼凑出完整的故事。
而那本缺失的《青果巷志》,很可能就是解开一切的关键。它藏着的不是宝贝,而是比金玉更危险的东西——血书札里的秘密,或许能牵扯出一段被时光掩埋的黑暗历史。
陆则踩下油门,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像翻书时掠过的页脚。他知道,这起旧书市的命案,只是个开始,真正的迷局,才刚刚展开。那个藏在页码背后的真相,正等着他一页页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