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骋几乎是撞开松鹤居厚重古朴的大门,跌入深秋夜晚冰冷的空气中。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胸腔里那团滚烫的岩浆还在疯狂翻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扭曲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停车场的。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滚烫的烙铁上。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内心。
“汪硕……病了……双向情感障碍……”
“故意让他看到……”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病得不轻……但我现在好多了……”
汪硕那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郭城宇那荒谬又释然的苦笑,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脑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得他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他猛地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几乎是把自己摔了进去。冰冷的皮革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
“双向情感障碍……”
这个词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那是什么?
他以前……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记忆的闸门被粗暴地撞开,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者简单粗暴地贴上“作”、“矫情”、“无理取闹”标签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七年前,某个寻常的下午,阳光很好。他打完球回来,心情不错,顺手把外套扔在沙发上。汪硕坐在旁边看书,突然毫无征兆地抓起那件外套狠狠摔在地上,眼神阴鸷地盯着他,声音尖利地质问:“你是不是又去找郭城宇了?!你衣服上有他的烟味!” 他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烦躁地吼回去:“你他妈有病吧?!”
还有一次,他因为学生会的事忙到很晚,忘了汪硕的生日。等他疲惫地回到家,发现汪硕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客厅里,面前摆着一个摔得稀巴烂的蛋糕。看到他回来,汪硕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洞,只轻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那声音平静得让他心头发毛。他当时只觉得疲惫和厌烦,敷衍地说了句“对不起,忙忘了”,就径直回了房间。
更早的时候……汪硕会毫无理由地陷入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拉着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各种天马行空的计划,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但过不了多久,又会毫无征兆地跌入谷底,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沉默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他当时只觉得汪硕情绪化,阴晴不定,甚至……有点烦人。
那些被他斥为“神经质”、“不可理喻”的行为,那些他从未深究过的、如同过山车般剧烈起伏的情绪……难道……难道那就是病吗?!
“双向情感障碍……”
池骋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在寂静的停车场里回荡,惊得远处一只野猫“喵呜”一声窜进了草丛。
他做了什么?
他当时做了什么?!
他不仅没有察觉,没有关心,反而用冷漠、厌烦、甚至粗暴的言语去回应!他把他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归结为“作”和“无理取闹”!
而汪硕……那个骄傲又偏执的少年,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他又是如何独自一人,在情绪的深渊里挣扎沉浮?最后……又是怎样被那汹涌的病魔吞噬了理智,做出了那样极端的事情?
那句“病得不轻……但我现在好多了”,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池骋的心上!
好多了?
他凭什么能好多了?
他池骋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一个被病魔折磨得失去理智的人?!
巨大的自责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短暂的愤怒。愤怒的对象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病痛折磨的汪硕,和一个……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是帮凶的自己!
他该怎么办?
冲回去抱住汪硕,说对不起?说我不知道你病了?说……我们重新开始?
那七年的痛苦算什么?汪硕设计的那场背叛算什么?他和郭城宇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又算什么?
一句“对不起”能抹平所有吗?
可如果不这样……他还能做什么?
继续恨吗?恨一个病人?恨一个……已经平静地说出“好多了”的人?
池骋只觉得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烦躁地扯开冲锋衣的拉链,冰冷的空气灌入,却丝毫无法平息内心的燥热和混乱。他发动车子,引擎的轰鸣声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沉闷。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停车场,汇入夜晚的车流。霓虹灯的光影在车窗上飞速掠过,映照出池骋紧绷而迷茫的侧脸。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却无法带走他脑海里翻腾的思绪。
汪硕平静的眼神,郭城宇荒谬的笑容,自己当年厌烦的斥责,汪硕摔碎蛋糕时空洞的眼神……无数画面交织、碰撞,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风暴,在他脑海中肆虐!
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路,靠边停下。他熄了火,车厢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混乱、自责、茫然、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感……种种情绪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他,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
他该怎么办?
他到底……该怎么办?
松鹤居的包间里,空气在池骋离开后,似乎重新流动了起来。
郭城宇看着汪硕脸上那抹淡然的、尘埃落定般的微笑,心里那股巨大的荒谬感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咂了咂嘴。
“啧,这茶凉了,味儿就差了。”他放下杯子,看向汪硕,眼神里少了之前的戏谑,多了几分认真,“所以……你这病,现在真控制住了?那个宋医生挺厉害?”
“嗯。”汪硕点点头,拿起茶壶,重新给两人的杯子续上热水,动作依旧平稳,“按时吃药,定期去宋医生那里。比以前……好很多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不会再做那种事了。”
郭城宇看着那重新注入杯中的清澈水流,热气氤氲上升。“那就好。”他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放空,“六年……真他妈够长的。”他摇摇头,像是要把那些沉重的过往甩开,“行了,这事儿……翻篇儿吧。池骋那傻逼……”他想到池骋刚才失魂落魄冲出去的样子,眉头又皱了起来,“他估计得懵一阵子。你……打算怎么办?”
汪硕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他看着清澈的茶汤,眼神平静无波。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诚实,“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他轻轻吹了吹茶汤表面的热气,声音很轻,“是他的事了。”
郭城宇看着他这副彻底放下、仿佛事不关己的平静模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认识的汪硕,那个偏执、疯狂、眼里只有池骋的少年,似乎真的被这场大病和漫长的康复彻底磨平了棱角,变成了眼前这个沉静得如同深潭的人。
“行吧。”郭城宇最终也端起茶杯,像是要碰杯,却又在半途停住,只是对着汪硕的方向虚虚一举,“不管怎么说,病好了就好。以后……好好的。”
汪硕抬眼看他,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真正的释然:“嗯,会的。”
包间里再次安静下来,但气氛已与之前截然不同。没有凝滞,没有尴尬,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和。两人安静地吃着已经微凉的菜,偶尔交谈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像两个久别重逢、终于解开些许心结的老友。
窗外的夜色渐深,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汪硕看着玻璃窗上模糊的倒影,映出自己平静的面容。
他想,故事的结局应该会不一样了吧。他,终于可以在这场漫长的跋涉后,稍作喘息,或者……平静地继续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