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

池骋不知道自己在那条僻静的小路上停了多久。车窗外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他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擂鼓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混乱的思绪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啃噬着他的理智。

“双向情感障碍……”

“病得不轻……”

“我做了什么……”

汪硕平静的眼神，郭城宇荒谬的笑容，自己当年厌烦的斥责，汪硕摔碎蛋糕时空洞的眼神……无数画面碎片在脑海里高速旋转、碰撞，最终定格在汪硕那句轻飘飘的“好多了”上。

好多了？

他凭什么能好多了？！

他池骋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整整七年！像个疯子一样，恨着一个被病魔折磨得失去理智的人！像个混蛋一样，对身边最亲近的人的痛苦视而不见，甚至可能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一股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池骋猛地推开车门，踉跄着冲到路边的绿化带旁，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带来火辣辣的痛感。他双手死死撑住膝盖，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微微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等他终于直起身，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车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时，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在他汗湿的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一片湿冷，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远处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那些光点模糊成一片，像无数只嘲弄的眼睛。

他该怎么办？

回去找汪硕？说什么？道歉？忏悔？祈求原谅？

他有什么资格？他连对方病得那么重都不知道！他甚至可能……是他病情的催化剂！

继续恨？恨一个病人？恨一个……已经平静地说出“好多了”的人？这恨意显得如此卑劣而可笑！

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独。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又或者，是他自己抛弃了整个世界。

他拉开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座。车厢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腐气息和他身上浓重的汗味。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只觉得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死寂的车厢里格外刺耳。他不想接，也不想看。无论是谁，此刻他都不想面对。

震动持续了很久，终于停了。片刻后，又再次固执地响起。

池骋烦躁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吴所畏”的名字。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眼神空洞，然后猛地按下了关机键。屏幕瞬间暗了下去，连同那恼人的震动一起，被彻底隔绝。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脑海里那永不停歇的风暴。

他需要时间。

他需要……一个人待着。

松鹤居的包间里，汪硕和郭城宇已经吃完了饭。桌上的菜还剩不少，但两人似乎都没了继续的兴致。

郭城宇看着汪硕平静地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拭嘴角，动作从容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我说……你真不担心池骋那傻逼？他刚才冲出去那样子，跟丢了魂似的。”

汪硕抬眼看他，眼神清澈平静：“担心什么？他那么大的人了，总不会走丢。”

郭城宇被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汪硕这副事不关己的平静，让他觉得有点陌生，又有点……不是滋味。他认识的汪硕，那个为了池骋能疯魔到不惜一切的人，似乎真的消失了。

“行吧行吧，你心大。”郭城宇摆摆手，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去？还是你自己开车？”

“不用了，”汪硕也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打车。你早点回去吧。”

两人一起走出包间，穿过清幽雅致的庭院。晚风带着凉意，吹动庭院里稀疏的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郭城宇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看看汪硕平静的侧脸，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走到门口，代驾已经将郭城宇的车开了过来。郭城宇拉开车门，又回头看了汪硕一眼：“真不用送？”

“真不用。”汪硕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很真实，“路上小心。”

郭城宇点点头，钻进车里。车子缓缓驶离，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痕，很快消失在街角。

汪硕站在门口，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站了一会儿。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拿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输入了翡丽湾的地址。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或迟疑。

一辆网约车很快停在他面前。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报了地址，便安静地靠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夜景。霓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他平静无波的侧脸。

没有焦虑，没有不安，没有对池骋去向的猜测和担忧。他的世界，似乎真的在那一场坦白之后，彻底归于平静。那些沉重的过往，那些偏执的爱恨，那些被病魔扭曲的痛苦……都被他留在了那个包间里，留在了那句“好多了”之后。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汪硕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宋兮辞的头像。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敲下一行字：

【宋医生，我和他们说了。】

发送。

几乎是立刻，宋兮辞的回复就跳了出来：

【感觉怎么样？】

汪硕看着那行字，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浅、却发自内心的笑容。

【比想象中轻松。】

他回复道。

车子驶入翡丽湾地下车库。汪硕付了车费，推门下车。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一层层跳动。他走出电梯，指纹解锁入户门。

玄关的感应灯无声亮起，暖黄的光线洒落下来。他换上拖鞋，将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客厅里空无一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像一幅流动的画卷。

他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握着温热的杯子，他走到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是郭城宇发来的：

【到家了。池骋那小子电话关机了，估计找地方躲起来了。你……真没事？】

汪硕看着那条信息，眼神平静。他想了想，回复：

【没事。让他自己待会儿吧。】

发完信息，他放下手机，重新看向窗外。杯中的水汽氤氲上升，模糊了玻璃窗上他平静的倒影。

他想起宋兮辞说过的话：“过去无法改变，但你可以选择如何面对它，以及如何走向未来。”

他选择了面对，选择了坦白。

现在，他选择继续向前走。

至于池骋……

汪硕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温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熨帖的暖意。

那是池骋需要自己走出来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