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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食为天

出了侧门,陈家生才意识到,原来他已经到番禺了。

  这大地方的省城,果然与小地方不一样。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热闹得跟过节一般。就是街边叫卖的,都喊得特别理直气壮一点。陈家生走得匆忙,并没想到怎么回去这个问题,现下看得新鲜,索性转了身,一边走一边逛。

  黄真只道陈家生出门就往南海县走,上了马直奔城门而去,倒没想到其实人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大街上。

  陈家生几乎看花了眼。那么富丽堂皇的宅子居然只是酒楼;一人加上一副扁担,掀开一看居然大千世界玲珑奇物什么都有;明明上好的绸缎,紫绣缠丝,花开富贵,居然只是外摆的;那位先生衣着落魄,但摆出来的画上猛虎摇尾弄爪,栩栩如生,分明一副择人欲噬的模样……

  天光半没,陈家生再一转头,眼前不由得一亮──居然是钵仔糕!这味小吃,陈家生只在小时候吃过一次,那时候还是老师傅执着他的手,恂恂教他厨艺之道,指着那一钵晶莹道:“吃之一字,大江南北,无所顾忌,几十两的燕窝是一味,这路边两三文钱的钵仔糕也是一味,千万不能因价廉而看轻,也千万不能因价贵而疏远。”那天,陈家生第一次吃到了红豆相思的钵仔糕。粘韧而不粘牙,爽滑细腻,清香微甜,吃得急了的陈家生几乎是一口便吞了不过寸许的相思糕。

  思及老师傅,陈家生心里一沉,傻傻的在摊边站了半天,直到摊主好奇招呼,才连连摆手而去。出来得急,身上一文没带,想着这么走回去,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南海县,几乎就想回转去找那凤来,但思及背后指点,窥视目光,心里一酸,还是动身往门外走去。

  只是这极少出门的陈家生,根本没留意本应走西门的自己,走出了东门。

  

  黄真赶马赶得急,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寻到了南海县,看到小二铺子时,自己心里都不信,从来没见过有人能走得比马还快的。不安归不安,人都到了,怎么也要上前问问。敲了半天门,那小二才懒洋洋的落插销:“别敲了,今日闭馆──”话落看到黄真,一挑眉靠上门框,“”怎么?三叔今晚不回来在你们那住下了?你不用特地跑一趟跟我说的,我早就猜到了。“

  黄真面上焦急:“胡言胡言,陈师傅没通知我们便走了,我一路追了过来,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小二站直身体,也讶异起来:“没找到?怎么会,你确定没看漏了?”

  黄真摇头:“怎么会看漏,省城到这里总共就一条官道,陈师傅总不至于为了避我们去走小道吧?”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难道他们还能劫财劫色?

  小二脸色也难看了起来,心想人在你们手上,弄丢了才来着急。只是想起黄真背后的凤来,这有钱人家不好得罪,难听的话转了转咽了下去:“三叔平常少出门,估计是迷路了,你赶紧再回头找找,可能他又兜回来了──我不会骑马,跟着你找也是拖累,就在这看着店门,若是三叔回来了,我会想办法给你送个信去。”

  黄真愁眉苦脸的拱手牵马离去,心里其实只挂念着凤来发怒,如何是好。

  不过小二和黄真心里,还真的不是特别担心,陈家生那么魁梧的一人,身上无钱又无色,能出事的可能性极低,估计也只是走岔了而已。小二气的是三叔千里迢迢给那富贵公子做吃的,他们倒好,做好了也不仔细招待一下,居然能让三叔自己走了──不过走了才好,不然若是三叔真给凤来做了厨子,那就真得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活了。

  黄真一路又骑回了番禺,路上果然不见陈家生人影,等再进了凤宅,天色早已黑了,今夜缺月,想找人都看不清,本想禀告凤来的,不过被仆人拦下告知老爷吃完了粥汤早就躺下睡了,也就不好再吵他起来。料想那陈师傅也不会出什么大事,黄真便转了头,打理帐薄去了。

  而此时的陈家生,处境尴尬。

  出城门的时候,天光还在,路边景物青翠,鸟鸣声声,边看边走还很有点郊游赏春的乐趣。只是走着走着,天色便黑了下来,连月光都没有,堪称是伸手不见五指。鸟鸣不闻,倒是处处狼嚎,野兽喘息声时隐时现,风吹过处,鬼影重重,陈家生吓出了满身冷汗,越走越快,最后甚至断断续续的跑了起来。

  就算是官道,也不是完全平整的,跑没两步,陈家生被地上不知什么一绊,滚落几步,手脚都被擦得火辣辣的疼。这一摔,倒是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些。如果走得没错,早就应该到新安县了,路上风景如此陌生,恐怕他是走岔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岔的?陈家生凝神细思,却怎么也分辨不出。毕竟是第一次到省城,还是在马车上随便一瞥,能记得才奇怪了。一时没了主意,陈家生就这么坐在官道上发起呆来。

  虽然是盛夏,但半夜里也是刮风的,不过一会,陈家生就抖了起来。

  越抖越收不住,陈家生摸黑寻到了路旁大树,蜷缩着避风,心里又慌又苦,困倦交加,不一会居然半开着嘴睡着了。只是这样的睡法,怎么能安稳,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陈家生都会惊跳起来,如此这般折腾到了下半夜,陈家生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似乎──烧了起来。

  难道竟然会死在这里?

  心里越发慌了起来,真有种世间茫茫,孑然一人的沧桑,想着老师傅,想着小二,想着凤来──想着自己如果不急着走就好了,跟凤来聊一聊,跟他说自己会说话,问他口味,然后,然后凤来人那么好,一定会留他住下,自己怎么会死在这种荒郊野外……

  口干舌燥,身上忽冷忽热,心跳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胡思乱想中,神志渐渐模糊,最后整个人已经抖得跟抽搐一般,突然便倒在树下,昏过去了。

  模糊中似乎有人在摇动自己,很轻很轻的喊自己“陈师傅”,然后自己又飘了起来,飘阿飘阿的,就落到了云端上,很软很舒服,还有着莫名的香气。额上凉凉的,身体却很暖和,陈家生咕哝了一句,睡得更沉了。

  等陈家生沉沉一觉睡醒,已经又是日夜交替的时候了。睁眼就看到凤来五指纤长,正捧着本书看得入神,桃花眼半开半阖,很温柔的模样。

  吸了口气,不自觉的发出了气音,凤来迅速抬头,果然发觉陈家生睁眼了:“醒了?醒了就好,渴不渴?饿不饿?要吃点什么?”

  陈家生满脑子迷糊,只对着凤来摇头,想起身才突然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被褥暖和,身上的衣服都被人换了一套丝绸的,触手顺滑干爽。满脸疑惑的看向凤来,此前大病一场的凤来现在反倒精神奕奕:“唉,陈师傅你真是……走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怎么也让我们送你出城。早上黄真跟我说没追到你我就觉得不对了,哪有人走得那么快的。好在你昨天给我熬了粥汤,今天一早起来我就觉得身体大好,往东门一追果然就看到你晕倒在了路边……”说着说着凤来就想伸手去探陈家生额头,见陈家生定定看着的模样,尴尬一笑,故作自然的收回了手,“大夫来给你看过了,说你只是久未进食又受了风寒,手脚的擦伤也没有什么大碍,好好的吃些东西,休息几日就好了。”

  说着转身出门,吩咐了几句,回转来托着陈家生肩膀,帮他半坐好了才道:“我已经让厨子给你熬粥去了,虽然做出来一定是没有你的好吃,但你现在不宜下厨,还是将就下吧。”陈家生此时已经依稀想起昨晚,那时又慌又怕的情绪爬上心头,见凤来温言絮语不断,心里一紧,眼眶居然红了。凤来抬头就见陈家生红了眼眶一脸感激的看着他,越发尴尬的咳了两声:“唉,唉,陈师傅你别这样──说到底也是我的错,你千里迢迢的来给我做粥,我居然还让你这样……”

  轻轻按着凤来的手腕,万般心思冲上了心头,陈家生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的开口了:“谢、谢谢──”话音落,凤来呆在了原地。

  见凤来突然面无表情,陈家生才醒起,自己瞒了他这么久,凤来该生气才是!心底一慌,手腕就握紧了:“不,不是,我这个人嘴笨,不会说话,得罪了很多人,所以小二一直都说我是哑巴──我、我我我不知道怎么应付人……我想跟你说很久了,又不知道怎么提起……对不住,对不住。”说罢偷眼看去,凤来还是一脸的面无表情,攥着凤来手腕的手下意识一扯,才忽然发觉自己是使了大力气在握着,连忙松手,看着那一圈的衣袖都留下了印痕,又羞又愧,只好翻来覆去的说“对不住”,怎么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凤来起身,干巴巴道:“原来……原来如此,陈师傅不想跟我说,是我不够格与你交心,倒不是陈师傅的错,凤来就不打搅你休息了。”说完也不看陈家生,甩袖推门而去。

  陈家生几乎就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般难堪,怎么也没想到凤来会生那么大气,张口想喊,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心中苦痛一团,这时候恨不得自己真哑了才好──当初怎么撒这么个谎!怎么撒这么个谎!

  凤来和陈家生都似乎下意识的忽略了,这谎,可是小二说的。

  黄真见了被凤来从马车上半扶半抱托下来的陈家生,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陈家生睡了一天,他就心惊胆战了一天,走路都如履薄冰,轻声细气,见凤来吩咐厨房送来吃的,知道陈家生醒了,连忙打算洗心革面鞍前马后的伺候,接过粥碗亲自的送到了门前,没想到还没敲门,凤来就怒气冲天出现在了门口,临走前还狠盯了他一眼。黄真莫名其妙,推门进去就见陈家生一脸悔恨,心下顿时更怕,放下粥什么都不敢说,匆忙就退出去了。

  

  凤来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陈家生不就是瞒了自己能说话的事实而已──况且理由也解释过了,不会应付人什么的……他算是个什么,有什么资格生气。只是这么一想,怒气反而越发蒸腾,怎么都压不下去。总觉得那一个多月的聊天都成了自己一头热,敢情自己小心翼翼斟酌词句的时候,他都在把他耍着玩!

  明明知道事实不是这样,但那想法却怎么都挥之不去,脸色越发的难看,足足摔了一天的茶碗。下人纷纷躲避,只有那倒霉的黄真迎了上去,执着帐薄一条一条的比对,果然被骂得狗血淋头,莫名其妙。

  没人知道凤来在怒什么。在黄真吩咐下,仆人们对陈家生是非常客气有礼的,一天三餐,茶点补药什么的绝不间断,如果不是陈家生坚持,就是泡澡换衣也是有人来帮的。

  陈家生没再开口。足足一天没见到凤来,傻子也知道他定然是气得厉害了。陈家生没想太多,只道凤来是嫌弃他不够真心,心里郁郁,就想着见到黄真叫他代为传递歉意,没想到那黄真居然也再没出现过。

  黄真倒不是不想来道歉,不过老爷发怒,其他人没敢招惹,只好自己贴身伺候了。

  但放在了陈家生看来,却是凤来气得不许其他人来看他了。

  被凤来嫌弃的事实,比想象中还要来得心痛。陈家生识人不多,以前在酒楼里,多是泛泛之交,唯一亲近的老师傅撒手西归后,最为依赖和亲近的,就是小二了。但这一个多月来,凤来是切切实实的进到了陈家生的心里,用一种从来没有人用过的方法。不管是老师傅还是小二,都从来没有正经坐下,仔细看着陈家生聊天的。

  唯一的友谊被自己亲手毁了,陈家生又气又悔,怎么也呆不下去,总觉得一转身,背后就是被人指指点点的骂着不知好歹,打点起心思,明天,明天一早就走……

  陈家生操劳惯了,不过病了一回,将养了一天已好得差不多,果然第二日卯时睁眼,活动起手脚来已经毫无滞碍感了。

  本来想一走了之的,但想起之前,又想起凤来生气,左思右想下,还是偷偷摸摸的进了厨房,在走之前,怎么也要做上些好吃的,表达自己的歉意才好。

  做什么?

  脑子里竟然想起了老师傅的话,“吃之一字,大江南北,无所顾忌……千万不能因价廉而看轻,也千万不能因价贵而疏远”。

  凤来从来没嫌弃过他出身低微,不能言语,反倒是他……总是对凤来心怀畏惧,说白了,不就是嫌弃他的富贵出身──凤来说他没有交心,真是一句话也没有骂错的。富贵又怎么了,凤来一不偷二不抢,对人诚恳心性温柔,自己……自己还这么推拒,真是心胸狭隘,典型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么一轮想了下来,越发羞愧,心下也定了主意──便做一碗……红豆钵仔糕好了。

  此时万赖俱寂,就是那最早起的仆从,都还在床上好梦正酣。陈家生一心一意的扑在了手中材料上,面上极是温柔的神色。

  大大的灶台上,不知什么人早早的泡上了红豆,估计着是今天想给那凤来做吃的来,倒让陈家生省了番功夫。先把粘米粉与澄面混合了,再以筛隔匀,慢慢倒入一碗清水和成糊状。再寻来片糖八两,用一碗多的清水煮溶后,与蒸淋过的红豆拌入粉糊中搅匀。最后再把这混合物倒入扫油的钵中,猛火蒸上一刻多些,便好了。

  成形的红豆钵仔糕剔透粘稠,仿佛熔铸的琉璃,散着清香,看着已让人食指大动。仔细的把钵仔糕盛在盘上,端起来便往那大厅走去。陈家生仍是不知凤来住在何处,但那大厅却是知道的。凤来总是……会往大厅走的。

  把盛盘放在主位上,再压下一纸,陈家生只道自己以后恐怕都是见不到凤来了,心下伤感,左右看了很久,直到耳边听得有人走动的声音,才转身匆匆往大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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