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真帮不会骑马的陈家生新雇了辆马车,自己骑着马言说要赶紧的先把双皮奶给老爷送过去。陈家生本来不欲如此让黄真破费的,但若是靠走的,估摸着得走上一天,只好浑身不自在的上了马车。
这还是陈家生第一次搭马车。
马车是在驿站随便雇的,内里随便搭着木头,车厢又小又挤,仔细闻闻,还有股难以言说的酸臭味。憋着气,陈家生本就比常人要高大些,此时只能佝偻着把脸探出车窗外,就是那尘土飞扬的黄地也比车厢里的味道好闻多了。
颠簸了两个时辰,等马车夫终于掀了帘子喊到了的时,陈家生全身已经僵得泛疼了,下马车时都禁不住一个踉跄,伸腰踹腿了好一会才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又流通了起来。
黄真从大门前迎了出来:“陈师傅,你可到了!”
陈家生对着黄真一笑,这才发现凤宅──可是户大富人家。
光是那大门,就可以让两辆马车并排驶进,门前石狮嘴里含珠,栩栩如生,怒目金刚的模样,门匾上大大的金色凤字好看又威武,陈家生被晃得眼前一花,浑浑噩噩的就进去了。门内庭院葱茏,红柱琉璃瓦隔了几进,仆从来来去去走了几拨,陈家生心里怯了。
这么的大富之家,陈家生可以说是平生未见,想也知道,凤公子定然是什么美食都吃过的,怎么会在乎自己那么点微末厨艺,这不是巴巴的过来贴别人的冷脸。越想越真,脚步就不由得慢了下来。此时陈家生满脑子都被这贵气给震慑住了,下意识的就不想与之有什么牵扯,之前与那凤来的友谊担心,都统统忘到了脑后。
说到底,陈家生怕了。
他所见世面不多,一圈灶台就是他所有天地,老实勤干,说到底也有环境有关,除了厨艺一无所关,自然也养不出贪欲来。但现在,满世浮华扑面而来,凤来那身富贵装扮和桃花眼在眼前放大了无数倍,这陈家生才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金银的诱惑。
黄真走的极快,突然觉得身后脚步声轻了下去,回头就见那陈家生伫立原地,骤紧了眉头的模样:“陈师傅……怎么了?”
陈家生没吭声。现在仔细想想,像凤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缺厨子,他平日对厨艺一道如此精细,恐怕家中的好厨子还不在少量──自己、自己算是哪颗葱。这么巴巴的跑来,岂不是白抢了别人的饭碗。不由得就浮现了凤来略显为难的面孔,心下更怯,咬了咬牙,一拱手转身就走。
黄真莫名其妙,连忙上前拦下陈家生,一脸吃惊:“陈师傅──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急事?你随便吩咐,我一定帮你办妥……”拉拉杂杂说了一通,见陈家生面有难色,突然想起他不能言语,顿时一拍脑袋:“唉!看我这个记性。” 说罢招呼来了个丫鬟吩咐两句,果然不一会就捧着笔墨来了。
陈家生接过纸笔,写了一通,递给了黄真。黄真看完,哭笑不得,心里直道果然不愧是没见过世面的,面上则恭敬道:“陈师傅多虑了,老爷说过,平生只觉得师傅的茶点最对胃口,不然何必天天骑马赶着一个时辰的路吃那么两口?现下老爷就只吃得下你的食物,刚刚那碗双皮奶可是三两口就咽了下去的,如果你这一走,老爷非得饿死不可。”
一席话,陈家生这才仿佛醍醐灌顶般想起了那一个月来的日子。这自卑自怜的心理才算缓了下去,但对两人间的云泥之别还是揣揣,心下就渐渐打定主意,做一顿丰盛的就走,见面什么的……就不必了。思虑完,执笔让黄真带路去厨房,一路无言。
黄真不知陈家生想法,还以为他回心转意,连忙带路,引着陈家生到了厨房,对厨房内一干厨子做了吩咐,转身匆匆去通知自家主子,陈师傅亲自来给他做吃的了!
陈家生被各式打量的眼光看得浑身不耐烦,那自卑自怜的心态又浮了上来,弯腰低头,摸到了灶台边,只想着赶紧做完赶紧走人。
做什么好?既然是中暑,那么弄一味绿豆汤,一碗艇仔粥,又能饱肚又易消化,最是消暑不过了。
心思转到了厨艺上,那外界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便渐渐淡了去,只有凤来满足大啖的模样越发清晰。
转头四望,果然因着主子的病,那消暑的材料都放在了显眼处,倒不用找人寻问。陈家生默默的挑了两碗绿豆,仔细洗净了,上笼旺火蒸起来,期间切丁青梅,萝卜,另开碗将薏仁米,蜜枣入火,再起一锅煮水,等沸了,便把那酥了的绿豆和薏仁米,蜜枣下汤,青梅萝卜撒入,最后再加上糖桂花,玫瑰花,一碗鲜艳甜香的花开绿豆汤便熬好了。
艇仔粥作法要更为复杂一点,那绿豆汤正好放在一边摊凉。算计好,陈家生开始剖鱼取肉,挑拣花生,浮皮,海蜇,干贝,粳米不一而足,眼角瞥见各色猪料堆在角落,细细翻翻还有猪皮和猪肚,便也选了。对于艇仔粥,陈家生是喜用粳米的,这米味甘性平和,个小饱满浑圆,若是做粥,比起别的来更易消化。
除去干贝老筋,温水浸开撒碎;猪皮海蜇切丝;花生去衣,滚过沸盐水后下油锅炸成金黄色沥干;粳米冷水浸泡两刻沥干;浮皮切丁;猪肚洗净──这前期准备功夫就算是做完了。取锅入水,猛火煮沸了,入粳米,干贝,猪肚,鱼肉,小火慢熬,再下盐精调味,最后把滚粥冲入装着剩余材料的大碗内,加香油,酱油,姜丝拌匀,这软滑绵香,鲜甜可口的艇仔粥才算完成。
香气拌着热气四溢,周围的厨子都静了下来。陈家生在静默中回过神来,一时愣住──菜是做好了,怎么送过去?
看那黄真似乎没有过来寻人的迹象,之前的窘迫不安又浮上了心头,这里……终究不是他待的地方。转头看见适才的纸笔还在,连忙写好了,恭敬递给站在众人圈中似乎是领头的厨子,匆匆鞠躬,就快步退了出去。
那领头的厨子看了看手中纸张,皱了皱眉头,递给了一旁的厨工:“给老爷送去吧,冷了就失味道了。”
粥汤是好的,但也算不上顶级,为什么老爷那么念念不忘呢?
黄真告知了陈家生的到来,就匆匆出外打理生意了。老爷病倒,那处理的担子就都落到了他肩上,忙得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只留下凤来双眼亮晶晶的,嘴角含笑。
凤来得祖上庇荫,生下来就是富贵公子,可惜年幼时父母双亡,商场上冷酷厮杀哪里会因为他一名稚子手下留情,几笔订单下来几乎去掉了大半家产。幸而凤来早慧,带着一干忠心下人咬牙重头干起,慢慢的掌握了要领,剩下的银钱好歹才算是保住了。这几年逐渐的做出了口碑,才赚了点银子,虽然没有了往日富倾一方的模样,但确实比一般富贵人家要好上那么几分。
陈家生看到的,是往日留下的祖宅而已。
大起大落后,凤来对很多事情都看得淡了,唯独这“吃”之一字,怎么都放不开。如果省下凤来在吃上花的银两,恐怕这家产能翻一半。凤来聪明,一旦苦心专研起厨艺来,很快的就超过了一般大厨,但他不喜动手,只爱动嘴,这么一来,能满足他的厨子便迅速的少了下去。
不管什么东西好到了一定地步,都是耗银两的,有些甚至是银钱不可求的地步。
平时做生意时,凤来就极爱四处寻访那美味所在,为此不惜一掷千金。一个贵家公子,肯花大价钱,态度又恭谨,嗜吃又懂吃,怎么会有人为难他。吃得多了,嘴自然就越来越刁,终于到了就算是家里数量逼近一打,重金聘来的厨子都无法满足他胃口的地步了。
黄真寻上小二的前几天,正是凤来毫无胃口,满世界差遣下人寻找美食的时候。凤来那食为天的思想,也落到了黄真头上,当初甚至收到了“找不到好吃的别回来了”这样的任性命令。黄真大凤来几岁,从小就被凤来父母收养,忠心耿耿,见凤来吃不下东西,心里也着急,想着附近这十里八乡都吃遍了,不如走远点看看,赶了一个时辰马,就跑到了南海县。
那条“食为天”小巷确实让黄真开了一番眼界,但连进了几家酒楼都找不到什么特色菜色,正以为又要无功而返,就听到路上行人在说着什么“到转角那家吃点好的”。跟着凤来多了,自然知道美食也包括了街边摊贩,心里抱着一线希望,就往小二那去了。
肠粉和陈村粉都是街边小吃,但看着卖相和香气都不错,记忆以来凤来似乎还没吃过这种的,黄真做了一个日后想来无比英明的决定──打包带回凤宅,让老爷尝尝。
久未入食的凤来,双眼发亮的吃完了黄真打包回来的小吃,冲着黄真笑了。
如果要凤来真的说出来,那陈家生做的食物到底有什么好,他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但就是觉得好,极对自己的胃口,怎么吃都不腻,甚至到了不惜天天来回两个时辰的赶马,就为了那半个时辰的吃食和聊天的地步。对着陈家生,凤来本能的放松。
不是没有动过心思把陈家生拐回家来一天三顿的煮给自己吃,但察言观色,这陈家生显然不是会为了丰厚薪金动心的人,观他和小二间的互动,若是贸贸然拆散二人,恐怕还会惹来恶感。按奈下心中对美食越发扩大的渴望,凤来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培养着自己与陈家生间的友谊的。他心里是想着,等到时机成熟,绝口不提薪金,诚心诚意的拜托陈家生,这重感情的人一定会随自己来的。
没想到计划还没走了一半,就意外病倒了。折腾了三天,上吐下泻,第四天终于看到了睽违已久的美食,凤来激动得简直想把陈家生也打包带回来──果然转头那黄真就说,陈师傅担心老爷身体,亲自过来做吃的了。
摊在床上左右翻身,如果不是因为外头大暑,自身又绵软无力,一起身就头疼入骨,凤来早就奔到厨房抓紧收买人心了。饶是如此,对陈家生要端来的食物抱以无限渴望的凤来,还是几次三番的欲起身,如果不是一旁看着的仆人,早就出门了。
胡乱盼着,门居然就开了,食物香气飘来,凤来双眼一亮,一个“陈”字冒了出来,转了转又咽了下去:“陈师傅呢?”
厨工恭敬的把绿豆汤和艇仔粥端到床边柜台放好了,才回道:“陈师傅说不便久留,走──”句尾未完,凤来已经沉了脸:“把黄真唤来!”
一句话低了音调,不怒而威的气势骇得厨工连忙应是,转身快步走了。不一会黄真手上还抓着帐薄回转,一脸茫然:“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怎么让陈师傅走了!”端起身前艇仔粥,凤来更是怒上心头,本来还以为能好好聊聊的!
“什──”愣了愣,黄真这才反应过来,“他走了!?我还以为──”不再多言,黄真匆忙行礼退下,追陈家生去了。跟在凤来身边多年,他的想法自然是清楚的,这么个大好的笼络人心机会,万万不能让人跑了。
粥香入口,肠胃回暖,那随着动怒而来的头疼刹那也轻了许多。凤来含着一口粥不舍得吞下,闭目叹息,完了完了,这人做的菜怎么那么好吃,若是拐不回来,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