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那一天,陈家生在厨房里待了很久。
端着最大一口锅,陈家生几乎一口气的做了可以让十几个人吃的干炒牛河。
干炒牛河,用的自然是沙河粉。这沙河粉,米浆是用白云山上九龙泉水泡成,猛火蒸成薄粉皮,再切成带状而成,薄白爽韧,可以说是广州府最为出名的一道米粉。用温水泡软了河粉后,先把嫩牛肉炒至半熟,再重起锅下油炒香芽菜及洋葱,重下河粉快炒,入酱油和香油,最后再下牛肉炒匀。重起锅时,必须猛火颠锅,炒匀之余,手势亦有讲究,太快太慢都会毁了河粉,油量也须严格控制,不然出油过多便会失了味道。
等最后一盘干炒牛河出锅,陈家生已经是大汗淋漓,死命喘气了。
凤来被陈家生赶出了厨房,一直站在门口揣揣不安,等那香味飘了出来,整个人一震,心里矛盾之极,一时盼着这炒出来的食物,一时又恨不得这食物永远都炒不出来,反反复复,陈家生已经推了门,对着他微微一笑。
凤来亲自送陈家生上的马车。这次的马车,是凤来亲用的,整个车厢都是按照着凤来的个头改装,就算是陈家生坐进去,也只会觉得宽敞。里头垫着丝绒,燃着薰香,躺椅下格还藏着各式蜜饯零嘴,一旁的小型柜台上也泡着功夫茶。陈家生不惯这种享受,对着凤来摇头,凤来只当看不见,执了他的手怎么都不放,说了半天,总归就是舍不下。陈家生虽然觉得两个男人,当街絮语很有点奇怪,心里也是放不下凤来,也就不使力气挣脱。二人越说越久,眼看日头都过了正中,黄真抽了抽眼角,上前提醒:“老爷……待会……”
陈家生生怕自己误了凤来事情,连忙抽了手,不敢多说,转身就进了车厢。凤来手中一空,一阵惘然,一旁黄真见机不可失,连忙示意车夫走人。凤来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呆了半晌,才被黄真劝回了宅子里。
马车越走,陈家生那黄梁一梦的感觉就越明显。总觉得那七日,好得跟梦里一样,反而不现实了起来。模模糊糊的就有了个想法,如果能跟凤来这么把下半辈子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陈家生人不算聪明,很多事情根本没有用心去思量,此时把那七日想了又想,渐渐的就回过了味来,他们两人……这状况──不算正常吧?越想越茫然。他接触的事物不算多,那么亲昵的动作,两个男人是可以做的吗?陈家生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难看,对女人早早的死了心,虚长那么多光阴,连个比较熟悉的女性都没有。第一个那么温柔拥抱自己的人,却是个那么漂亮的男人……兔儿爷这个说法,突然便入了陈家生的脑。当时在酒楼里,他有见过的,扭捏作态,坐在男人腿上的男人,当着大庭广众对着男人打情骂俏。他清楚的记得当时周围人蔑视的眼神。那时他回头问老师傅,老师傅是怎么回答他的……?
记忆扯了远处,与凤来的事情就这么被陈家生放下了。对于他而言,凤来是第一个对他那么好的人,他只要好回去就好了。
但凤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送走了陈家生,满脑子的甜思蜜想淡了去,看黄真吞吞吐吐,左右暗示,凤来总算有点迟钝的意识到,他跟陈家生之间的关系,好像不知不觉……有点变质了。
凤来这一想,就想了三天。
这三天,天天就吃着陈家生留下的干炒河粉,每天仅仅吃个半饱,生怕第二天就发觉没了。幸好凤宅当初起的冰窖很是不错,才免去了凤来因吃馊物而引发肚疼的悲剧。
到第三天深夜,把那干炒河粉最后一点也解决了后,凤来放下筷子,定定的看着黄真很久。久到黄真开始发抖了,凤来才开口:“我认了。”黄真苦着脸:“老爷。”
凤来一扫之前日思夜想的颓唐,神经异常的亢奋:“想了他三天──我熬不住了。如果要赔上下半辈子,老子认了。”
说完长舒了一口气,那陈家生四处可见的影子才算淡了下去:“明天一早,就赶马到南海县去。”
见到小二的第一面,陈家生正想道歉,小二却先叹了一口气:“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既如此,这新厨子也不用招了。”陈家生只当小二在怨他,口齿瞬间又结巴了起来:“对、对不住……都怪我,都怪我。”
小二又是一叹:“三叔,你对不住我什么?凤公子人品好,对你又至诚,就是你去给他当厨子,也是应分的,谁不想多点银子养老呢?我总不能拖着你破落一辈子……”陈家生急着想辩解,却让小二又给截了去,“我知你人好,觉得当了我这个小店的厨子就应该一心一意……不过,三叔,你乐意我还未必乐意呢?将来我娶了媳妇,你住我那总是不方便的……你要留下,我不拦你,你要走,我也不拦你,反正以后,你总是我的三叔对不对?”说到最后,小二也是难得的动情,红了眼眶。陈家生更不用说,声音都哽咽了:“我我,我不走……等你要娶媳妇了,我做个主,代你爹喝了媳妇茶再走。”说着上前一步,抱住小二拍了拍。
凤来是绝没有想到,不过回去第一天,陈家生那条回凤宅的路,就被彻底堵上了。
小二没想到陈家生会来这招,很是呆了一阵,都生活那么多久了,陈家生跟他几乎就没有什么肢体接触,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抱一下?陈家生魁梧,小二几乎是被埋在了他怀里,挣扎了一下,挣出了陈家生怀抱,小二疑惑道:“三叔……你怎么突然?”
陈家生情绪还在激荡中,吸了吸鼻子,随声应道:“哦,凤公子激动的时候都会抱我一下。”
小二高高挑起了一边眉毛,很长的“噢”了一声。然后脸色一变,重重的“哼”了一声:“好一个凤公子,好一个凤公子。”说到最后,已经气得咬牙了。
小二跟陈家生可是不同,长年做跑堂的,不管是看人还是识事都很有两手,陈家生一说,小二就猜到了这凤来是抱着什么心思了。陈家生可不是那些柔媚的兔儿爷,虽然不晓得这凤来是发什么神经看上了三叔,但如果他以为那么简单就能把三叔糊弄到手,那他就错了!
之后三天,风平浪静。除了因为重新开张,上门的人潮有点过多外,那凤来,居然一连三天都没有出现过。眼见陈家生天天都一脸忧虑的往远处眺望,小二就越发愤怒起来,私心里已经给凤来盖上了“负心人”的印记。若是凤来不出现还好,若是出现……甩了抹布,小二阴阴的笑了。
第四天,还没到近午时的时候,凤来就来了。
小二懒懒抬眼,见凤来一跨进来就想往灶台后走的样子,随手一泼,手中拿着的冷茶就往那凤来身上招呼。好在凤来习武,听着风声往后一退,那茶便齐齐的泼在了他前进路上:“你……小二?”
现在才看到他?小二皮笑肉不笑的一拱手:“哟,这不是凤大公子吗,怎么,来讨吃的?你家厨子那么多,各个手都剁了没法喂你?我这小庙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呐。”凤来听小二这阴阳怪气的语调,猜是因为之前拦下陈家生消息的事情,深知这小子可成事可坏事,凤来气度良好的回施了个礼:“小二哥,是我失了礼数。不知陈师傅在不在?”
小二只当没听到:“凤大公子,我们这小庙有什么东西让你这么感兴趣的?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参详参详。”凤来斟酌了一会,小心道:“在我心目中,陈师傅贵于万金。”自从确定了自己心意后,凤来就没打算瞒着小二,此时说起来,也很有点剖心剖肺的味道了。
小二没想到凤来如此老实,一时倒不由得另眼相看起来:“……三叔身无长物,样子普通,只一手厨艺见得人,称不上万金吧。”凤来听小二这一句话,便知他定是也猜到了自己心意,似乎不算特别反对的样子,连忙更是谨慎道:“各花入各眼,大江南北,只他煮的东西最对我脾胃,只他这个人,最对我心,此事我也控制不能,惭愧惭愧。”
凤来人长得好看,衣着贵气,但态度却异常诚恳,这么一番话说下来,连小二有些动容,连忙收敛心思,冷下脸道:“……凤公子贵人事忙,小的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递个口信什么的,总是你能控制的吧?”凤来苦笑一番,连忙鞠了个躬,歉意道:“我这三天也是神思不属,只觉得眼前处处是他……但如果我连自己都想不明白,又怎么有资格来让他想明白?”说完脸色一肃,发誓一般道,“你放心,我已想得明白,这下半辈子就算是给了他了。从此之后,这胃和人,再无二人。”
没想到这凤公子居然已经许了半生承诺,小二倒是被弄了个措手不及,眨了半天眼睛不晓得如何回话,突然想起之前陈家生许诺一定要喝了他的媳妇茶才肯离店,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凤家公子的情路,只这一条就够坎坷的了。想完伸手一指,大方道:“人在里头,我不拦你,能带走的,你就带 吧。”凤来只当小二这是默许了,喜笑颜开,兴冲冲的就往灶台去了。
一直跟在身后的黄真旁观者清,斜眼看了小二半晌:“可是有什么事情你没说的?”
小二擦了擦桌子,笑容灿烂:“你们家公子……不容易啊。”说完笑容更是灿烂。黄真面无表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