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穿透云层,洒在宫门花园的琉璃瓦和覆着薄雪的松枝上。林晚坐在一处临水的暖亭里,身下是宫子羽特意命人铺上的厚厚锦垫,面前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还有一杯氤氲着热气的香茶。宫远徵不知何时也溜达过来,大喇喇地坐在她对面,毫不客气地拈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含糊地评价着厨子的手艺退步了。
宫尚角处理完公务,也信步踱入园中,远远便看到暖亭里这一幕。宫子羽正殷勤地为林晚续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笑意;宫远徵则对着点心碟子指指点点,神情倨傲。而被围在中间的“上官浅”,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碧色袄裙,外罩着执刃所赐暖玉同色的月白披风,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将她本就精致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她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嘴角噙着一抹安静温顺的浅笑,听着宫子羽说话,偶尔轻轻点头,娴静得像一幅仕女图。
宫尚角的脚步在亭外几丈处停下。他看着亭中那被温暖和“宠爱”包围的纤细身影,看着她脸上那抹柔和得没有一丝攻击性的笑容,看着她对宫子羽的温和回应,看着她对宫远徵挑剔话语的包容沉默。一切都完美地契合着“柔弱”、“无害”、“需要保护”的设定。这副岁月静好的画面,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上官浅深得几位公子青眼,在宫门站稳脚跟的铁证。
宫尚角深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情绪。他并未上前打扰,只是驻足片刻,便转身沿着另一条小径离开了。那背影依旧挺拔冷峻,但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气,似乎被午后的暖阳冲淡了那么一丝丝。
亭中,宫子羽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羽宫新得的一盆珍品兰花。宫远徵则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敲着桌面。林晚捧着温热的茶杯,感受着暖意从指尖蔓延,脸上维持着那抹温顺柔婉的笑容,眼神安静地落在亭外结了薄冰的水面上,仿佛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一道截然不同的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讥诮,穿透这虚假的暖意,直直刺在她身上。
林晚捧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她抬起眼,循着那道目光望去。
回廊的拐角阴影处,云为衫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穿着和上官浅风格迥异的、利落的劲装,身姿挺拔如青竹。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这“团宠”的画面迷惑,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洞穿一切的清明和毫不掩饰的冷意。她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无声地传达着她的判断。
那眼神仿佛在说:“装得真像。”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暖亭里宫子羽的声音、宫远徵敲击桌面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只有那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破层层伪装,直抵核心。
林晚脸上的温顺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因为云为衫的注视而显得更加柔和无辜,仿佛不明白对方为何用如此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纯然的困惑。
然而,就在宫子羽和宫远徵都未曾注意到的、被亭柱阴影巧妙遮挡的角度里,林晚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侧了一下。温热的杯壁,恰好映出了她靠近云为衫一侧的半边脸颊。
她对着那杯壁上模糊的倒影,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嘴唇。每一个口型都清晰而冰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和笃定。
“你猜……”
她的眼神,透过杯壁的倒影,精准地“看”着阴影里的云为衫,那里面温顺的水光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丝近乎残酷的戏谑笑意。
“……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无声的唇语落下,如同诅咒的印记烙在空气里。林晚随即收回目光,仿佛只是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捧杯的姿势。她重新抬起脸,对着还在兴致勃勃说着兰花的宫子羽,绽开一个比阳光更温暖、更依赖的笑容,声音又软又甜:“子羽公子说的那盆‘雪素心’,真的那么美吗?真想看看呢。”
暖亭里,虚假的温情依旧在流淌。回廊阴影处,云为衫的身影已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杯壁上残留的、冰冷扭曲的倒影,和那句无声的、淬着剧毒的唇语,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撕开了温情脉脉的假象。
* * *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白日里那场暖亭中的“温情”戏码早已落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只留下更深的寂静。
林晚房间的烛火已经熄灭多时,只余下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朦胧的光影。白日里那个在暖亭中温顺浅笑、眼神清澈无辜的“上官浅”彻底消失了。
她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月光勾勒着她的侧影,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唇线,下颌绷出一个冷硬的弧度。白日里那些生动的、柔弱的、依赖的情绪被彻底剥离,镜中的脸只剩下一种玉石般的空白和冷寂。那双在宫子羽面前总是水光盈盈的杏眼,此刻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窗外惨淡的月光,没有任何波澜。
她抬起手,指尖冰凉,缓缓抚过自己的脸颊,动作机械而缓慢,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轮廓。指尖最终停留在唇角,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提起,扯出一个标准的、温婉柔顺的弧度。
镜子里的人,立刻变回了那个楚楚可怜、惹人怜爱的上官浅。眼神温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意和依赖。
手指松开,笑容瞬间消失,又恢复成一片冰冷的空白。
她再次尝试。嘴角微扬,眼神放空,带上一点迷茫的哀愁——这是面对宫尚角时“坚韧”的脆弱。
嘴角弧度加深,眼睛弯起,梨涡浅现,眼神亮晶晶的满是纯粹的感激——这是回应宫子羽时的“全然的信赖”。
嘴角微微下撇,眼睛睁大,瞳孔收缩,流露出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这是应对宫远徵那瓶毒药时的“受惊小鹿”。
每一次变化都精准无比,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切换不同的面具。镜中的脸,随着她指尖的牵引,变幻着各种足以迷惑人心的表情:温顺、哀愁、感激、恐惧、纯真……每一张都栩栩如生,足以让任何注视者心生怜惜或放下戒备。
铜镜冰冷,忠实地映照着她所有的表演。
一遍,又一遍。
房间内死寂一片,只有她指尖偶尔划过镜面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和那无声变幻的表情。
终于,她停下了所有动作。
镜中,那张脸定格在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上。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未褪尽的、温顺柔和的弧度,像是对白日所有“宠爱”的无意识回应。然而那双眼睛,却彻底沉入了冰海之下。黑沉沉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空洞和漠然。如同精心烧制的白瓷美人,美丽绝伦,却从内里透出森森的冷气。
白日里暖亭中那句无声的唇语——“下一个死的会是谁?”——仿佛带着冰冷的回音,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无声地回荡。
镜中人扯了扯嘴角,最终定格在一个毫无笑意的、冰冷而空洞的弧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