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侦探事务所时,雨还没停。玻璃门上的水珠顺着纹路蜿蜒而下,在"陈默侦探事务所"的招牌倒影里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听见老式座钟"当"地敲了七下,钟摆摇晃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不安分的手在抓挠。
办公桌上堆着半尺高的卷宗,最上面那本还留着青山镇带回的泥土痕迹。我刚把降魔杵搁在窗台上,就听见门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周明那种沉重的焦虑,而是像踩在棉花上的、带着迟疑的试探。
抬头时,看见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站在玄关。她的旗袍下摆沾着些深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领口别着枚银质梅花胸针,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女人脸色白得像宣纸,唯独嘴唇红得刺眼,像是刚饮过血。
"陈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种老式留声机的沙沙质感,"我叫苏晚,想委托您查件事。"
我示意她坐。红木沙发陷下去一块,发出细微的**。她坐下时腰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在膝头,旗袍开叉处露出的脚踝上,系着根红绳,绳结处坠着枚小小的青铜铃铛。
"您知道鬼市吗?"苏晚忽然问。窗外的雨恰好在此刻变急,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像是有谁在外面叩门。
我指尖顿了顿。鬼市这词在卷宗里见过,是些玄门行当里的说法,指那些只在阴气最重时开张的集市,卖的东西从生辰八字到阴年阴月生人的头发,无所不有。但传闻真正的鬼市十年才开一次,而且只对"有缘分"的人显现。
"三天前,我去鬼市找一样东西。"苏晚的指尖开始发颤,红绳上的铃铛突然无风自动,"我妹妹苏月...她半年前失踪了,有人说她被鬼市的人带走了。"
"鬼市在哪?"我抽出钢笔,在便签本上写下"苏月"两个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道。"苏晚摇头时,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半只眼睛,"我是跟着一张黄符去的。三天前午夜,有人把符贴在我家门上,上面画着只倒悬的蝙蝠。我按符上的指引走到老城区的钟鼓楼,那里突然就多了条巷子。"
她描述的巷子很奇怪: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光,两侧的店铺挂着蓝布幌子,上面用白漆写着些看不清的字。行人都低着头,穿着样式古怪的衣服,有人穿长衫,有人披蓑衣,还有个戴瓜皮帽的老头,手里牵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那兔子的眼睛是纯黑的,没有一点眼白。
"我在巷尾的'骨器铺'看到了妹妹的发钗。"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铃铛又响了起来,"那是我给她编的银质蝴蝶钗,翅膀上刻着她的名字。铺主是个穿黑斗篷的人,说钗子是'新来的姑娘'押在这的,想赎回去,得用三年阳寿换。"
我在卷宗里翻到张老城区的地图,指尖点在钟鼓楼的位置。那里十年前就拆了,现在是片待开发的废墟,只有几个破落的牌坊还立在荒草里。
"您见到妹妹了吗?"
苏晚的嘴唇哆嗦着,从旗袍口袋里摸出张折叠的黄纸。展开后,是幅用朱砂画的简笔画:一个女孩被关在笼子里,笼子外站着个熊形的黑影。画的右下角,有个歪歪扭扭的"月"字。
"这是铺主给我的。"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一小团红,"他说要是我五天内凑不齐'赎金',妹妹就会变成'鬼市的货物',永远留在哪。"
座钟又响了,这次是八下。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把钟鼓楼的方向照得一片惨白。我拿起降魔杵,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上来——上次这种感觉,还是在青山镇的祭坛前。
"今晚子时,我陪您去钟鼓楼。"我把黄纸折好塞进外套口袋,"但您得告诉我,那铺主的斗篷底下,是不是露出过什么特别的标记?比如...一块泛着蓝光的骨头?"
苏晚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滚圆:"您怎么知道?我瞥见他领口有块骨头形状的玉佩,蓝幽幽的,像...像您窗台上那东西的颜色。"
降魔杵突然轻微震动起来,在月光下泛出层极淡的蓝光。我想起老人说过的话:"邪祟之物都有联系,就像水里的涟漪,只要找到一个点,就能牵出整张网。"
收拾装备时,发现青山镇带回的那枚玉佩在抽屉里发烫。玉佩上的图腾和苏晚旗袍上的梅花胸针隐隐呼应,像是某种跨越时空的暗号。子时还差两刻,我和苏晚站在钟鼓楼废墟前,荒草没过膝盖,风卷着纸钱碎片掠过脚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来了。"苏晚突然抓紧我的胳膊。顺着她指的方向,原本空荡荡的牌坊下,渐渐浮现出条青石板路。路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下,穿长衫的、披蓑衣的人影慢慢显形,每个人都面无表情,脚步轻得像漂浮在水面上。
最尽头的铺子挂着块黑木招牌,上面用白漆写着"骨器铺"三个字。穿黑斗篷的人就站在门口,手里把玩着枚银钗,钗头的蝴蝶在灯笼下闪着冷光——正是苏月的那只。
"陈先生来得比预想中早。"斗篷下传出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听说您刚送走'熊先生'?它在青山镇闹得太凶,扰了鬼市的规矩。"
我摸出降魔杵,蓝光在掌心跳动:"苏月在哪?"
斗篷人轻笑起来,笑声里混着骨头摩擦的声响:"急什么?您看这鬼市多热闹——东边卖的是十年前投河的戏子胭脂,西边是民国将军的佩剑,您脚边那摊,是去年车祸死的学生笔记。都是阳间带不走的念想,留着也是浪费。"
他突然掀开斗篷,露出领口的蓝骨玉佩。玉佩在月光下裂开道缝,里面渗出黑色的黏液,滴在青石板上,立刻冒出白烟:"您要找的姑娘在'熊先生'的老巢,它被您伤了根基,就抓个八字轻的姑娘补阳气。要见她,得先过我这关。"
话音刚落,周围的人影突然定格,接着像被按了倒放键,齐刷刷转过头。他们的脸在灯笼下渐渐扭曲,鼻子眼睛融成一团,最后变成一张张熊脸,獠牙上挂着血丝,和青山镇那只鬼熊如出一辙。
苏晚尖叫着躲到我身后,降魔杵的蓝光突然暴涨,将最前面的几只"熊影"震得粉碎。碎块落地时,变成堆烧黑的纸钱。斗篷人发出愤怒的咆哮,骨器铺的门"吱呀"打开,里面涌出无数双惨白的手,抓向我们的脚踝。
"抓紧我!"我拽着苏晚后退,同时将玉佩抛向空中。玉佩在空中炸开,蓝光化作张网,将扑来的鬼影统统罩住。网里传来凄厉的惨叫,那些人影在蓝光中渐渐显形——有缺胳膊少腿的村民,有穿校服的学生,还有个穿旗袍的女人,胸口插着半截剪刀,正是二十年前在钟鼓楼自杀的戏子。
"这些都是被鬼熊害死的冤魂。"斗篷人的声音带着惊恐,"您手里的不是普通法器,是...是'守山人'的信物!"
降魔杵突然自动飞起,朝着骨器铺的后堂飞去。我和苏晚紧随其后,穿过堆满白骨的内间,看见最里面的笼子里,蜷缩着个穿白裙的女孩,正是黄纸上画的苏月。笼子旁站着个半人高的黑影,背对着我们,脖颈处露出块泛着蓝光的骨头——和青山镇鬼熊腹部的那块一模一样。
黑影缓缓转身,熊脸在灯笼下狰狞可怖,但眼睛里没有幽绿的凶光,反而透着种孩童般的茫然。它爪子里抓着本日记,纸页上用血写着:"妈妈说熊不能哭,哭了就会变成石头...可我想妈妈..."
苏月突然哭出声:"它...它每天都念这个,说等找到妈妈,就放我走。"
斗篷人追进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突然跪倒在地,斗篷滑落,露出张布满伤疤的脸:"少主...我找了您三十年!当年青山镇那场火,我以为您和夫人都..."
熊影歪了歪头,爪子里的日记掉在地上。我捡起来翻开,泛黄的纸页上贴着张老照片:穿旗袍的女人抱着个戴熊头面具的小男孩,背景是青山镇的老木屋。照片背面写着:"1987年冬,与阿山、阿月留影。"
降魔杵落在熊影头顶,蓝光顺着它的骨头流淌。熊影发出痛苦的嘶吼,身体渐渐缩小,最后变成个七八岁的男孩,脖颈处的蓝骨玉佩掉在地上,裂开的缝隙里渗出黑气,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他是青山镇那场山火的幸存者。"斗篷人颤抖着抚摸男孩的头发,"夫人被烧死前,用最后的阳气把他变成熊形护住,可他执念太深,渐渐成了凶煞...鬼市收留他,是想等他怨气散了,再送他入轮回。"
男孩睁开眼,看着苏月:"姐姐,我找到妈妈的日记了...她说不能抓好人,我送你回家。"
苏月走出笼子,捡起地上的银钗:"你的妈妈...是不是梳着双丫髻,总穿月白旗袍?我在梦里见过她,她说让我帮你保管这枚钗子。"
男孩突然笑了,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是妈妈...她来接我了..."
天快亮时,鬼市开始消散。青石板路融进晨雾,灯笼一个个熄灭,穿长衫的人影化作纸灰,被风吹散在废墟的荒草里。斗篷人给了我块新的黄符:"下月十五,鬼市还会开。要是再遇到解不开的邪事,凭这个就能进来。"
回到事务所时,座钟刚敲五下。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办公桌上,苏月的卷宗旁多了张照片——正是日记里那张,只是照片上的男孩面具掉了,露出张和周明儿子极其相似的脸。
我把照片夹进卷宗,忽然发现降魔杵上多了道刻痕,像是片小小的熊爪印。玻璃门外,雨又开始下了,这次的雨声里,混着极轻的铃铛声,像是有人在说:"下个案子,在城西的老戏院..."
座钟的钟摆继续摇晃,墙上的影子又开始不安分地扭动。我知道,这扇侦探事务所的门,从今往后要接待的,恐怕不只是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