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灵江城头顶,像一块浸透了脏血与泥污的棉絮,低垂得几乎要碾碎城楼最后一点翘起的檐角。
寒瑟的风呜咽着刮过断齿般的城垛,发出悲怆的嘶鸣。
一声沉闷的炮轰从颓旧的墙根处炸开,模糊的声响如同大地痛苦的呕吐,带着缓慢膨胀的热气和令人窒息的硝烟,汹涌的火光粗暴地撕裂了昏沉的天幕。碎裂的城砖和夯土被集体抛向高空,旋即化作一场黑雨簌簌砸落,敲打着残破的屋瓦和僵硬的尸骸。
城头的码头处,巨大的板桥早已支离破碎,残存的碎木在浑浊发绿的河面上浮动。断裂的粗大铁链如同垂死的巨蟒,半浸在污水中摇晃着,一节链环上死死缠着半只泡得胀大的军靴,靴筒口隐约露出一截苍白的断腿。
上游突然漂来几顶破败不堪的军帽,帽檐上的金属纽扣被厚厚的、凝结成块的黑红色血垢糊得严严实实。其中一顶被一根斜伸出的枯树枝杈挂住,像一面残破的招魂幡。风一起,它就打着旋轻轻摇晃。
帽子的内衬边缘,粘着一小块灰白色的人皮。帽里子缝着的一条褪色布条上,歪歪扭扭绣着的“平安”二字,早已被浓稠的血渍彻底吞噬,浸透成一片紫黑。
黎安死死盯着那字处。
呵,平安。
寒风从领口灌进衣服,他打了一个哆嗦,往手里使劲哈了一口气。
暖和一点了。
可是一抬头,又看见他从城里运过来的板车,他又打一个哆嗦,随后不受控制的抽动起来。
板车上是一个人,一个正值花季的,和他一样衣衫褴褛的女人,只不过已经死了许久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从头到脚,目光扫过她溃烂的乳房和被撕烂的麻布上衣,突然呕出一口粘液。
老天啊,我们只是想有一口饭吃,你先让我老娘病死在柴草铺的床榻上,我们看着她慢慢咳出一片一片的黑血。可然后你又让我的姐姐受辱冤死,那些畜生舔舐她身体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当时她才23岁。
我们都是劳动的人家,我在码头当工,我姐姐在灵江货行给人做杂活,我们都是老实人,我们不跟那些大老板一样害人啊,可是为什么?
天保货铺的大当家周春渝,他打死了多少个佃户?但凭什么?他可以乘着大汽轮带着无数家眷安安全全渡江去川山城?
你告诉我……
他瘫倒在较黑的沙地上,蜷曲着身子。
他看见了乌云密布的天,几声闷雷响起来,随后枪弹一样的大雨疯狂的下起来,他眼前的一块土坑已经成了一片水洼,已经分不清里面流淌的是雨水,还是眼泪。
风呼丫丫地吹着,惨烈的战争刚刚在这座不幸的小城里停止。
黎安喘着粗气,把铁锹杵在淤泥里,看着一高一矮的两座土堆。
一个是娘,一个是姐。
孩儿不孝,弟弟无能。
走出城门,他再一次看了看这个孕育了他从孩提到现在无限美好的城,一座最美丽的城,却毁灭了他所拥有的全部的城,一座地狱。头也不回的往沙都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