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安用指尖在土地上蹭了蹭,那些暗红的血珠很快被干燥的沙砾吸得一干二净。他站起身时,腰间的小刀还在发烫,仿佛要烙穿皮肉钻进骨头里。
远处传来弟兄们收拾空黑箱的动静,铁锁碰撞的脆响像在敲他的天灵盖。
龙爷让他去豸军的驻扎地领取报酬。
可是,他有一种感觉,龙爷是故意让他去的……
黎安没回头,目光死死盯着卡车消失的方向。尘土在半空凝成团,被风一吹,竟带着股铁锈般的腥气。"备车," 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去豸军驻地。"
马车碾过干涸的河床时,黎安掀起布帘一角。沙都西郊的荒草在车后拖出长长的影子,断壁上的枯藤被风扯得哗哗作响,像无数只手在半空抓挠。
豸军驻地的铁丝网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哨兵的刺刀尖挑着盏马灯,把 "禁止靠近" 的木牌照得惨白。黎安跳下车时,军靴踩在碎石上的响动让他胃里一阵翻搅——和那天军官踹在姐姐背上的声音一模一样。
"龙爷的人?" 哨兵端起枪,枪托在掌心磕出闷响。
黎安点头,解下腰间的钱袋晃了晃。
铜钱碰撞的脆响刚落,铁丝网就 "吱呀" 一声拉开道缝。
走进去的瞬间,他突然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攫住,那味道混着马粪与汗臭,在晚风里发酵成令人作呕的酸腐。
军国万岁!
训练场就在铁丝网内侧,十几个豸本军正围着木桩练习突刺。
黎安的脚步猛地顿住……
那些木桩上绑着的,分明是人。
人。
昭华的百姓。
有个穿粗布褂的老汉被反剪着双臂,花白的头发垂在眼前,露出后颈暴起的青筋。一个戴红臂章的军官举起指挥刀,豸本军们立刻端平刺刀,喊着整齐的口号向前猛冲。黎安看见刺刀扎进老汉腹部的瞬间,老人的身体像虾米般弓起,嘴里涌出的血沫在胸前洇开朵黑花。
"太慢了!" 军官用指挥刀拍打士兵的头盔,"这些沼猪就是最好的靶子,连这都刺不准,怎么上战场?"
又一轮突刺开始了。这次被绑在木桩上的是个抱着婴儿的女人,那孩子的哭声像被捏住的蝉鸣,细弱却尖锐。
当刺刀划破女人喉咙时,那哭声戛然而止,温热的血溅在黎安脚边,在尘土里晕开小小的红圈。
被扔在地上的婴儿开始嚎啕大哭。
"啊!太吵了!"军官不耐烦的大叫,随即抽出明晃晃的指挥刀,一下插进婴儿的肚子,将他挑起来。
可怜的孩子四肢向地上仰去,没有了一丝声音。
黎安的指甲深深掐进钱袋的麻布,粗糙的纤维嵌进肉里,却远不及心脏被攥紧的疼。
"这边走。"哨兵推了他一把,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两步。
昭华百姓的尸体像被丢弃的破布,层层叠叠堆在墙角。
有穿蓝布衫的妇人保持着爬行的姿势,手指深深抠进砖缝。
几个孩子蜷缩在老人怀里,小小的拳头还攥着半块麦饼。
不远处的空地上响起了刺耳的欢呼,十几个豸本军正围着排球网打闹,赤裸的胳膊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他们把排球狠狠砸向对方,笑声震得排球网不住摇晃。
黎安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那座被改作神社的寺庙上。
朱红的庙门挂着刺眼的太阳旗,原本供奉观音的佛龛,如今摆着层层叠叠的灵位。
几个戴白手套的军官随着身着古代服装的老者对着灵位鞠躬,腰间的军刀随着动作轻晃,刀鞘上的樱花纹在烛火里明明灭灭。
"为伟大帝国牺牲的勇士永垂不朽!"
"裕和天皇万岁!"
"豸本帝国必胜!"
"帝军万岁!"
香炉里飘出的檀香混着血腥味,在晚风里缠成令人窒息的绳。
突然,一个排球越过网子,“咚” 地砸在尸体堆上。玩闹的士兵们爆发出哄笑,其中一个抬脚就往尸体堆里踢,想把球勾回来。
他的军靴踩在孩子的胳膊上,发出细微的骨裂声。
关押姑娘们的棚屋挂着破帆布,昏黄的油灯从布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扭曲的人影。黎安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混着豸本军的哄笑,像无数根针在扎他的耳膜。
"都给我……站好!" 一个满脸横肉的士官踹翻了木凳,"谁再哭,就把谁拖去喂狗!"
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抽噎。黎安扒着帆布缝隙望进去,看见上午那个被扯开衣襟的女人正抱着更小的姑娘发抖,两人的肩膀挤在一起,像两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士官手里拿着根铁棍,正挨个检查姑娘们的牙齿,手指在她们脸上肆无忌惮地乱摸。
"这个沼支姑娘牙口不错。" 他捏住那个十五岁姑娘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嘴,"去给佐藤长官暖床,保你少吃点苦头。"
姑娘猛地偏头躲开,眼里的倔强像火星般闪了闪。士官顿时火了,铁棍 "啪" 地抽在她背上:"还敢躲?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皮扒了?"
棚屋里传来铁棍抽打皮肉的闷响,夹杂着姑娘压抑的痛呼。黎安的手又摸到了腰间的小刀,刀刃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现在冲进去,不过是多一具尸体,这些姑娘只会更惨。
可那痛呼声像鞭子,一下下抽在他心上。
他仿佛看见姐姐的脸在眼前晃,看见她倒在血泊上的样子,看见那些土黄色的身影在她身上碾压……仇恨突然像岩浆般冲破胸膛,烫得他眼前发黑。
"是龙爷的人吗?"
黎安猛地回头,看见上午那个军官正站在马灯底下,白手套上的暗红在灯光里格外刺眼。
他从牙缝里挤出个 "嗯" 字。
军官笑起来:"龙爷倒是越来越懂事了。" 他朝棚屋努努嘴,"这些货我看过了,比上次的强。尤其是那个小的……"
黎安的指甲几乎要掐断,血腥味又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盯着军官帽檐下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扑上去,用小刀把这张丑恶的脸划得稀烂。
"怎么?" 军官注意到他的眼神,挑眉道,"黎……二当家有意见?"
"没有。" 黎安低下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军爷满意就好。"
军官嗤笑一声,转身朝棚屋走去。
一个鼓鼓的钱袋砸到黎安的身上,他捡起来,对军官笑了一下。
"谢谢大帝军的照顾,昭豸亲善……"
龙爷让他这样说的。
帆布被掀开的瞬间,黎安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姑娘正望着他,眼里没有了上午的惊恐,只剩下死寂般的绝望。
那眼神像根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直到走出铁丝网,黎安才发现自己的拳头还在抖。
晚风卷着训练场的血腥味过来,他扶着马车干呕起来,胃里的酸水烧得喉咙生疼。
远处的归鸟又开始啼鸣,可这一次,听起来像极了姑娘们无声的哭泣。
他抬头望向沙都的方向,龙爷那座挂着红灯笼的宅院在夜色里若隐若现。黎安摸出小刀,在掌心划了道血口,血珠滴在尘土里,很快凝成小小的红点。
"龙爷,"他低声说,声音里淬着冰,"这笔账,咱们慢慢算。"
马车驶离驻地时,黎安最后看了眼那片铁丝网。昏黄的灯光下,棚屋的帆布还在轻轻晃动,像座沉默的坟墓。
刀刃在月光下闪了闪,映出他眼底燃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