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江的水流到破船坞时,突然收敛起奔腾的性子。
浑浊的江水在锈蚀的铁架间打着旋,把碎木片和烂菜叶卷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像是在无声地吞咽着什么。黎安把乌篷船的缆绳系在码头的石柱上,绳结勒得手心发疼——这是沈清砚教他的 "死结活解",说是接头时用的暗号。
船坞深处传来铁砧敲击的脆响,叮叮当当的,在空旷的坞棚里撞出层层叠叠的回声。黎安踩着跳板上岸时,朽烂的木板发出 "咯吱" 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的老人在咳嗽。他摸了摸怀里的油布包,消炎药的玻璃瓶硌着肋骨,和那半张货运单的边角形成奇妙的呼应。
坞棚的阴影里站着个穿短打的汉子,手里把玩着把扳手,指节上的老茧比黎安在码头扛活时磨出的还要厚。他的目光扫过黎安腰间的刀鞘,又落在船尾的灯笼上——那灯笼的竹骨断了根,歪斜的样子正是沈清砚说的记号。
"沈小姐让来的?" 汉子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块,带着股机油味。
黎安点头,从怀里掏出药瓶晃了晃。瓶底的微微凸起在掌心硌出个浅痕,像枚未愈的伤疤。"她说,当归该采了。"
汉子突然笑了,扳手在掌心转了个圈。"跟我来。" 他转身走向坞棚深处,厚筒靴踩在积水里发出 "咕叽" 声,和黎安记忆里豸本军的皮靴声重叠在一起,让他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坞棚尽头藏着道暗门,门框上的铁锈蹭在衣袖上,留下片暗红的痕迹。门后是间低矮的石室,煤油灯的光在潮湿的石壁上晃动,把十几个黑影拉成扭曲的怪影。
有人在擦枪,枪油的味道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有人在翻地图,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格外清晰;还有个穿长衫的老者正在记账,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重要的数目。
"这是黎安,沈医生介绍的。" 带他进来的汉子拍了拍黎安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半步。
擦枪的年轻人突然抬起头,枪口的准星在灯光下闪了闪。"龙蛇堂的二当家?" 他的声音里带着警惕。
"我们可不敢用沾着自己人血的刀。"
黎安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刀,却被老者按住了手腕。"小郑,不得无礼。" 老者的手指枯瘦却有力,指甲缝里嵌着墨渍,"沈医生信得过的人,自然有信得过的道理。" 他转向黎安时,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条缝,"听说,你见过那些黑箱里的货?"
黎安的喉结滚了滚,想起货箱里那些惊恐的眼睛。
"见过。五个姑娘,最小的才十五岁。"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被卖到豸军驻地了。"
石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算盘珠子还在噼啪响。老者停下手里的活,指尖在账本上敲了敲:"龙啸天这条老狗,早年还喊着'保家卫国',如今为了钱,连自己人,都能卖。" 他的声音里淬着冰,"上个月从他手里过的货,已经送了三十七个人去陵南的慰安所。"
三十七。
黎安心里一紧。
原来这三年来,龙爷的船运走的不只是军火和烟土,还有无数像她们一样的无辜者。
"我想救她们。" 黎安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擦枪的年轻人放下了枪,翻地图的人抬起了头,连算盘珠子都停了下来。
老者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煤油灯的光。"救?怎么救?你现在是龙蛇堂的二当家,是帮凶啊。" 他的话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黎安的皮肉,"上个月在醉春楼,你亲手杀了黄老三的保镖;城郊收租时,你的爪牙砍伤了三个佃户。这些账,我们还没跟你算呢。"
黎安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我知道我手上有血,但那些血不是无辜者的。"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加入龙蛇堂,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报仇。可我没想到,龙爷……"
"报仇?"带他进来的汉子冷笑。
"自己都是为龙爷敢下手的,交易都是你做的,还有脸说报仇?"
这句话像颗炸雷,在黎安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也是……
他总说要报仇,却帮着仇人运送新的受害者;他总说忘不了姐姐的遭遇,却看着别的姑娘坠入同样的炼狱。
原来,他早已在这条血路上越走越远,远到快要看不见回头的方向。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 黎安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半张货运单,"这是从黄老三仓库里抢出来的,上面有龙爷和豸军交易的记录。" 他把单子放在桌上,纸页上的血渍在灯光下泛着暗红,"还有下个月的船期,他又要把二十个姑娘送到陵南前线。"
老者拿起货运单,指尖在 "慰安妇" 三个字上顿了顿。
"你想怎么做?" 他突然问道,声音里少了几分警惕。
黎安的目光扫过石室里的人,他们的眼神里有怀疑,有愤怒,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想借船。" 他的声音坚定起来,"下个月运货的船,我来安排。"
老者沉默了片刻,突然对带黎安进来的汉子使了个眼色。汉子从墙角拖出个木箱,打开时露出里面的文件。"这是份密信," 老者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你把它送到沙都城里的'回春堂'药房,交给王掌柜。"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记住,只能亲手交给他,不能让第三个人看见。"
黎安接过文件时,指尖触到纸页的厚度。这纸比寻常的草纸更韧,边缘还带着火漆的痕迹。他把文件折成方块塞进怀里,紧贴着那半张货运单的位置。"如果……如果我没回来呢?" 他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者笑了,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沈医生说,你不是个会认命的人。" 他指了指墙角的水桶,"去洗把脸吧,龙蛇堂的二当家,带着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回去会招怀疑的。"
黎安在水桶里看见了自己的脸,胡茬青黑,眼底泛着红,像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他掬起冷水泼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是啊,他不能认命,姐姐不能白死,那些姑娘也不能白白被糟蹋。
走出破船坞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江面上的薄雾正在散去,露出远处货轮的桅杆。
黎安解开缆绳,乌篷船顺着水流缓缓漂离,坞棚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模糊的黑点。
他再次摸了摸怀里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