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江浔引蜷缩在医院长椅上，白炽灯刺得他眼睛发疼。消毒水的气味像是有形的东西，钻进他的鼻子、嘴巴，甚至透过校服黏在他的皮肤上。他怀里紧紧抱着母亲给他新买的钢琴模型，塑料边缘硌得胸口生疼，但他不敢松手。
"妈妈什么时候出来？"他第三次问路过的小护士。
护士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嘴唇在口罩后面动了动，却说不出他想要的答案。不远处，父亲江志远正抓着医生的白大褂，手指关节泛着可怕的青白色。江浔引从没见过父亲这个样子——像一栋突然坍塌的房子。
"才三十岁！昨天还好好的！"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剖腹产怎么会大出血？你们不是三甲医院吗？"
江浔引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果汁的衣角。早上母亲还笑着用湿巾给他擦干净，说等小宝宝出生后要教他弹钢琴。母亲的手指总是很凉，按在他额头上有种特别的安心感。
"浔引..."
父亲突然跪在他面前，通红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江浔引闻到父亲身上陌生的烟味，看到他西装领口歪斜的领带——那是母亲今早亲手给他系的。
"妈妈去天堂了。"父亲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但是...但是给你留下了钢琴..."
江浔引茫然地看着钢琴积木，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突然很想把钢琴模型摔在地上，但最终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它。
那天之后，家里的三角钢琴永远盖上了琴布。
十年后，江浔引的指尖在琴键上重重落下最后一个音符。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窗外春雨淅沥，像是谁在轻轻啜泣。他抬手看了看腕表——下午四点五十八分，父亲应该又在公司加班。
琴房的门突然被推开。
"别弹这种曲子。"江志远站在门口，西装笔挺得像是刚从杂志上走下来，只有眼角新添的皱纹泄露了这些年的疲惫。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十六岁生日快乐。"
江浔引没有接。他盯着父亲无名指上从未摘下的婚戒，那圈金属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王阿姨说您今天请假了。"
"嗯，有重要的事。"江志远将礼物放在钢琴上，犹豫了片刻，"我打算再婚。"
琴房里霎时安静得能听见雨滴打在窗棂上的声音。江浔引感觉有团棉花堵在喉咙里，他机械地翻开琴盖又合上，金属铰链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她叫苏婉，是市立医院的儿科医生。"父亲的声音出奇地柔和，"有个儿子跟你同岁，叫林雨钰。下周六他们会来吃饭。"
江浔引猛地站起来，琴凳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十年了，您终于找到能替代妈妈的人了？"
"浔引！"父亲的手扬到半空又硬生生收住，"苏婉不会取代你母亲。但我们的生活需要继续..."
"我的生活很好。"江浔引抓起书包冲出门外，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白衬衫。他在小区凉亭里坐到天黑，直到手机显示二十二个未接来电。回家时，他发现那个生日礼物——一副昂贵的降噪耳机，正静静躺在他卧室门口。
周六来得太快。江浔引穿着母亲生前给他买的最后一件衬衫站在客厅里，布料已经有些短了，袖口悬在腕骨上方。他盯着玄关处父亲特意换上的新拖鞋——两双粉色，两双蓝色，胃部一阵绞痛。
门铃响了。
苏婉比想象中年轻，栗色卷发垂到肩膀，笑起来右脸颊有个小小的酒窝。她手里提着自制的水果塔，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你就是浔引吧？常听你爸爸提起你，钢琴弹得特别好。"
江浔引僵硬地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少年身上。林雨钰比他略矮半头，穿着印有摇滚乐队logo的黑色T恤，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银色耳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琥珀色的，在阳光下像融化的蜜糖。
"这是我儿子雨钰。"苏婉轻轻推了推少年，"他玩吉他，你们应该有共同语言。"
林雨钰撇了撇嘴，目光扫过客厅里盖着琴布的三角钢琴。"听说你拿过肖邦青少年组冠军？"他的声音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沙哑，尾音却奇异地有些上扬。
江浔引没有回答。他注意到林雨钰左手腕上戴着一条已经褪色的红绳手链，编织手法很特别——和他母亲生前常戴的那条几乎一模一样。
晚餐尴尬得令人窒息。江志远和苏婉努力找话题，而两个男孩只是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当苏婉提到要搬进主卧时，江浔引的叉子在盘子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那是妈妈的房间。"他声音很轻，但足够让所有人听见。
江志远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苏婉急忙打圆场："我们可以先住客房..."
"不必。"江志远放下餐巾，"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明天我就让人把主卧重新装修。"
江浔引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冲上二楼，重重关上房门。透过墙壁，他听见父亲低声下气地向苏婉道歉，听见林雨钰不耐烦地说"我早说了这是个馊主意"。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吉他声。是《加州旅馆》的前奏，弹得有些生涩但情感充沛。江浔引鬼使神差地打开门，看见林雨钰靠在他门外的墙上，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滑动。
"我妈让我来道歉。"林雨钰头也不抬地说，"但我觉得没必要。你讨厌我们很正常。"
江浔引靠在门框上，突然注意到林雨钰眼尾有一颗很小的泪痣，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时隐时现。"你们为什么答应这桩婚事？"
琴声停了。林雨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他："我爸去年车祸走了。你爸帮我们付清了医药费。"他扯了扯嘴角，"当然，我妈确实喜欢他。她说江叔叔看她的眼神，和你爸书房里那些照片上的眼神一样。"
江浔引胸口一阵刺痛。他想起父亲书房抽屉里那些被翻到卷边的相册，想起每年母亲忌日时父亲红肿的眼睛。
"下周我们就搬过来。"林雨钰把吉他甩到背上，"放心，我不会进你琴房，你也别碰我收藏的摇滚唱片。"他转身要走，又顿了顿，"对了，生日快乐。"
江浔引看着林雨钰下楼时一挑一挑的发梢，突然发现这个即将成为他弟弟的男孩，走路时右脚有点轻微的拖沓，像是曾经受过伤。
窗外，春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照在那架沉默多年的三角钢琴上，琴布边缘泛起银色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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