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的初夏总裹着一层潮湿的暖意，六条院的藤萝爬满了朱红色的回廊，细碎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被往来侍女的木屐碾出淡紫色的印痕。江揽月蹲在药圃边翻晒新采的艾草，指尖沾着草叶的清香，耳边却飘来侍女们压低的私语。
“听说了吗？公子最近总往城南去呢，那边住着个叫夕颜的姑娘。”
“夕颜？这名字倒别致，是哪家贵族的小姐？”
“哪是什么贵族呀，听说是住在陋巷里的孤女，不过生得温柔貌美，性子也好，难怪公子上心。”
揽月翻草的手猛地一顿，艾草叶从指缝间滑落。夕颜——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她的记忆。她分明记得《源氏物语》里那个如朝颜花般脆弱的女子，与光源氏相恋却因身份悬殊不敢奢求名分，最终在幽会时被六条御息所的怨灵惊吓而死，连全名都未曾留下，只留下一个象征“傍晚盛开的牵牛花”的凄美代号。
“揽月姐姐，你怎么了？”小侍女阿雪端着水盆经过，见她脸色发白，关切地问，“是不是晒着了？公子说过你身子弱，不让你在日头下久待的。”
揽月摇摇头，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没事，只是想起些事。对了，你们说的夕颜姑娘，住的地方偏吗？”
阿雪撇撇嘴，语气带着几分不屑：“偏得很呢，听说在朱雀大街尽头的贫民窟里，连牛车都开不进去，公子每次都得步行过去，身上都沾着灰，真是委屈了。”
步行穿过贫民窟？揽月的心沉了下去。平安京的贫民窟卫生极差，污水横流，蚊虫滋生不说，夜里还常有盗匪出没。更重要的是，书中夕颜的死因虽与怨灵有关，但她居住的恶劣环境本就让身体亏空，才会在惊吓后一病不起。
当晚光源氏回府时，果然带着一身淡淡的尘土味，发髻也有些散乱，却难掩眉眼间的温柔笑意。他坐在廊下喝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杯边缘，连揽月端来安神汤都没像往常那样调侃她的“偏方”。
“公子今日似乎格外高兴。”揽月将汤碗放在他面前，状似随意地说，“方才听侍女说，公子去了城南？那边我前几日路过，好像不太太平，听说有盗匪夜间出没。”
光源氏抬眸看她，眼中带着笑意：“你倒是消息灵通。不过放心，我身边带着护卫，不会有事的。”他放下茶杯，语气轻快，“夕颜性子纯良，不像京中贵女那般矫揉造作，和她在一起，我倒觉得自在。”
“自在也需谨慎。”揽月忍不住多嘴，“贫民窟里蚊虫多，夜里又凉，公子若是常去，最好带着驱虫的香囊，穿厚些的外衣。还有那位夕颜姑娘，住的地方简陋，怕是缺医少药，万一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她越说越急，几乎要把“你再去她就要死了”这句话脱口而出。光源氏却只当她是关心则乱，轻笑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呀，总是这般多虑。夕颜身子康健得很，哪会那么娇气？倒是你，整天琢磨这些草药，倒像个老医女了。”
他语气里的不以为然像一盆冷水浇在揽月心头。她知道，在这个时代，贵族男子对平民女子的怜惜多半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光源氏或许真心喜欢夕颜的温柔，却从未真正意识到她所处的环境有多危险，更不会相信“怨灵索命”这种荒诞的说法。
夜里，揽月翻出自己攒的草药，将艾草、薄荷、丁香仔细研碎，装入素布囊中。这些草药能驱虫避秽，虽不能抵挡怨灵，至少能让夕颜少受些蚊虫侵扰。她想了想，又找出一小包山楂干，听说夕颜胃口不好，或许能帮她开开胃。
第二天一早，她托常去城南采买的老仆将香囊和山楂干送去，特意叮嘱：“就说是六条院的一点心意，不必提我的名字。”老仆虽疑惑，还是应了。
可到了傍晚，老仆却空着手回来，神色为难：“姑娘，那香囊和果子被退回来了。那夕颜姑娘说……说不敢收受公子的东西，怕折了福分。”
揽月捏着空荡荡的布包，站在暮色渐沉的庭院里，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被夜色吞没，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无力感。她知道夕颜的顾虑，一个身份低微的孤女，面对光源氏这样的天之骄子，除了小心翼翼地仰望，连一丝额外的馈赠都不敢接受。
而这份小心翼翼，这份对命运的顺从，恰恰成了将她推向悲剧的推手。
接下来的几日，光源氏去夕颜住处的次数更勤了，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府中的侍女们私下议论得愈发厉害，有人羡慕夕颜的好运，有人嘲讽她痴心妄想，只有揽月看着光源氏每次归来时带着的、她再熟悉不过的温柔笑意，只觉得那笑意背后藏着一片即将到来的阴影。
她开始失眠，夜里常常惊醒，仿佛能听到贫民窟那间简陋屋子里传来的微弱哭泣。她知道历史的轨迹难以逆转，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再久一点，让这段短暂的爱恋再多停留几日，至少……让她有机会做些什么。
可命运的齿轮从不会因谁的祈祷而停下。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光源氏的贴身侍卫失魂落魄地跑回府，连滚带爬地跪在廊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公子……不好了……夕颜姑娘她……她没了！”
雨丝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揽月端着刚熬好的安神汤站在门口，看着光源氏瞬间惨白的面容，手中的汤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汤汁溅在脚背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
历史，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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