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之宴

雍正十二年冬，宝亲王府

寒风凛冽，庭院里的老梅枝干嶙峋，枯叶早已凋零殆尽，唯有几株青松还倔强地挺着深绿的针叶。

四岁的福尔泰却丝毫不惧严寒，正独自在院子里踢毽子。他穿着湖绿色的小马褂，领口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他小脸愈发俊俏，腰间的长命锁随着他的蹦跳叮叮咚咚地响。毽子在他脚下来回翻飞，他咯咯笑着，杏眼亮晶晶的，比同龄孩子高出半头的个子让他踢起来格外灵活。

一旁的老仆搓着手，呵着白气，颤巍巍地追着毽子跑：「二少爷，咱们在王府可不能这么没规矩啊……福大人正和王爷谈正事呢，咱们先回屋暖和暖和，等回家了再玩，成不？」

尔泰小嘴一撇，不耐烦地摆摆手：「真啰嗦！你回屋去，我自己踢！」说着，一把从老仆手里夺过毽子，往地上一丢，抬脚就要再踢——「啪！」一只绣着金线云纹的小靴子突然踩住了毽子。

尔泰一愣，抬头看去，只见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圆嘟嘟的脸蛋冻得微红，大眼睛水灵灵的，小嘴微微嘟着，虽然比他矮了半个头，却仰着下巴，气势十足地瞪着他。

「怎么可以这样跟老人家说话！」小男孩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反驳的认真，「快向老人家道歉！」尔泰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老仆却吓得连忙躬身：「小阿哥恕罪！二少爷年纪小，不懂事……」

小男孩正是宝亲王弘历的第五子永琪——皱了皱鼻子，依旧盯着尔泰：「年纪小也不能没规矩！我额娘说了，对老人家要有礼数！」尔泰这才回过神，歪着头打量永琪，忽然咧嘴一笑：「什么规矩不规矩！踢赢才是规矩！」说罢，他退后一步，抬脚就把毽子直直朝永琪踢去。

永琪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见那毽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他脚边。他从未踢过毽子，自他记事起，他的额娘总是把他管得死死的，总说「勤有功，戏无益」。

可看着尔泰挑衅的眼神，永琪小脸一绷，不服输地学着尔泰刚才的动作，抬脚一踢——「啪！」毽子歪歪斜斜地飞了出去，却意外地没落地。永琪眼睛一亮，又追着踢了两下，动作虽生涩，倒也有模有样。尔泰原本抱着手臂等着看笑话，见状却难得地投去赞赏的目光：「哟，还不错嘛！」

永琪踢了几下，忽然伸手接住半空中的毽子，紧紧攥在手里。尔泰笑嘻嘻地伸手去拿：「还我！」永琪却把毽子往身后一藏，圆嘟嘟的小脸板得严肃：「你刚才那样是不对的！」他学着谙达教导时的语气，「我都没同意跟你玩，你就突然踢过来，谙达说这叫『偷袭』！」

尔泰一愣，随即撇撇嘴：「谁要你同意？踢毽子还要讲规矩？」「当然要讲！」永琪挺直了小身板，「你先跟这位老人家道歉，再跟我道歉，我再把毽子还你。」

尔泰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道歉？」他转头看向老仆，又看看永琪，忽然「哼哼」地坏笑，「你比我家夫子还啰嗦！」

永琪却固执地站在原地，小手背在身后，一副「你不道歉我就不还」的架势。寒风吹过，他鼻尖冻得通红，却仍仰着小脸，不肯退让。

尔泰哼了一声，伸手按住永琪的肩膀，作势要去抢他藏在身后的毽子。两人距离突然拉近，尔泰这才看清永琪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倔强，小嘴嘟得老高，白嫩的脸颊因为生气而微微鼓起。

不知怎的，尔泰高举的手突然放了下来。他撇过脸去，脚尖在地上画着圈，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道：「对不起啦...」永琪眨了眨眼，显然没料到这个转折。他伸出小手指了指后面站着的老仆：「还有这位老人家呢。」尔泰猛地抬头，气鼓鼓地张了张嘴，但看到永琪认真的表情，还是转身对老仆说了声：「元伯伯，对不起。」老仆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这样总行了吧？」尔泰转回来，朝永琪伸出手，「毽子可以还我了？」他歪着头，突然咧嘴一笑，「我叫尔泰，你叫什么名字？」永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把毽子轻轻放在尔泰手心：「我叫永琪。」

「永琪，」尔泰眼睛亮晶晶的，晃了晃手中的毽子，「你可以跟我踢毽子玩吗？」永琪望着尔泰期待的眼神，耳边仿佛响起额娘「勤有功，戏无益」的训诫。但看着尔泰灿烂的笑容，他忽然觉得，偶尔玩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好啊！」永琪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掉了两颗门牙也不影响他的可爱。他学着尔泰的样子撩起袍角，露出精致的小靴子，「不过你要教我，我不太会...」

「包在我身上！」尔泰兴奋地跳了起来，长命锁叮当作响。他一把拉住永琪的手，「我先教你最基本的踢法！」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庭院里追逐嬉戏，毽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欢快的弧线。

远处，刚议完政事的弘历和福伦并肩而立，两人脸上都挂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弘历望着庭院里追逐嬉戏的两个孩子，喃喃道：「永琪……居然……在踢毽子？」福伦同样震惊：「尔泰……居然肯道歉？」

福伦回过神来，连忙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尔泰自小顽劣，最爱捉弄人，家里花瓶碗碟被他打碎无数。无论是父母、兄长还是夫子，谁的话都不听，最讨厌别人跟他讲道理。」他望着正手把手教永琪踢毽子的儿子，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现在见他居然肯听小阿哥的话，真是不可思议……」

弘历朗声大笑：「原来如此！你家尔康那般沉静稳重，没想到老二竟是个混世魔王。」他转头看向玩得正欢的永琪，眼中闪过一丝怜惜，「这永琪啊，倒是反过来了。他从小被他额娘管束得太紧，才五岁就整日蹙眉读书，张口就是规矩道理，怎么哄都不肯笑。」

寒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弘历的目光追随着两个孩子，永琪正笨拙地踢着毽子，尔泰在一旁拍手叫好。忽然，永琪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尔泰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两个孩子相视一笑，那笑容比冬日的阳光还要灿烂。

「王爷，要不要去叫停他们？」福伦有些担忧，「小阿哥金尊玉贵，万一磕着碰着……」弘历摆摆手：「不必。」他唇角微扬，「你看永琪，可曾这般开怀过？」

福伦顺着望去，只见永琪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沁出细汗，正学着尔泰的样子，把毽子高高踢起。那欢快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平日小大人的模样？

「有趣，当真有趣。」弘历抚掌轻笑，「这两个孩子，倒是互补得很。」他转向福伦，眼中闪烁着意味深长的光芒，「福伦啊，不如让尔泰来当永琪的伴读如何？」

福伦一愣，连忙拱手道：「王爷，犬子顽劣不堪，只怕会带坏了小阿哥...」弘历却深深一笑，目光柔和地望着庭院里嬉戏的两个孩子：「我就是要他『带坏』永琪。」他转头看向福伦，眼中闪烁着慈父的光芒，「作为阿玛，我固然希望永琪成才，可他的健康喜乐更重要。」

寒风卷起弘历的袍角，他伸手按住被风吹动的玉佩，继续道：「我多次劝过他额娘，别把永琪管得这么紧。可她那个死脑筋，张口闭口都是规矩道理。」说到此处，他无奈地摇头，「昨儿永琪背完《千字文》，我问他要什么奖赏，你猜这小古板说什么？」

福伦正待猜测，弘历已苦笑着揭晓：「居然说要新书！」他指了指正被尔泰逗得咯咯笑的永琪，「五岁的孩子，不要糖人，不要玩具，偏要新书！」福伦闻言也不禁莞尔：「说起这个，尔泰若是能安分读书一日不闯祸，下学就追着我要糖画呢。」

「正是！」弘历笑道，「我也想永琪当个会讨糖吃、会踢毽子的孩子。」他忽然一拍福伦的肩膀，震得对方官帽上的红缨直颤，「就这么说定了！明年开春，就让尔泰来王府当永琪的伴读。」

庭院里，尔泰正手把手教永琪踢毽子的诀窍，两个孩子的小脸都红扑扑的。弘历望着这一幕，眼中盈满笑意：「永琪能管着尔泰读书，尔泰能带着永琪玩耍，再合适不过了！」

福伦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他望着儿子难得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或许这顽劣的小子真能在王府里找到自己的路。

日影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庭院里，弘历和福伦终是唤住了两个玩得满头大汗的孩子。 「尔泰，该回家了。」福伦朝儿子招手。

尔泰扭过脸，小嘴撅得老高：「不嘛！我还要跟永琪弟弟玩！」弘历闻言大笑，蹲下身与尔泰平视：「尔泰，你可别仗着个子高就欺负永琪，他可比你还大一岁呢。」

「啊？」尔泰瞪圆了眼睛，伸手比了比自己与永琪的身高，「永琪...哥哥？」他歪着头，一脸难以置信。永琪小脸微红，局促地拽了拽衣角：「行了行了，不用哥哥弟弟的，你就叫我永琪就好。」那副明明害羞却强装镇定的模样，活像个小大人。

弘历看着两个孩子，眼中笑意更深：「尔泰，既然你这么喜欢和永琪玩，明年开春就来王府当他的伴读可好？」「伴读？」尔泰张着嘴，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啊...要读书啊？」他皱着小脸，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弘历连忙解释：「不止读书，还要一起练功夫、玩耍。」他转向永琪，柔声问道：「永琪觉得呢？」永琪眼中闪过一丝雀跃的光亮，却又立即抿着嘴，摆出那副惯常的老成模样：「都听阿玛的。」只是那微微发颤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的欢喜。

尔泰看着永琪明明开心却强装严肃的小脸，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第一次规规矩矩地朝弘历作了个揖，虽然动作还有些歪歪扭扭：「尔泰遵命，谢谢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