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乾隆三年。宝亲王登基为帝,永琪也成了聚光灯下的五阿哥。这些年来,两个少年形影不离,读书习武、嬉戏玩闹,竟是从未分开过。
每日清晨,紫禁城的晨钟还未敲响,永琪就已穿戴整齐。他总爱支着下巴坐在窗前,望着东边渐白的天色,盘算着今日要如何「整治」那个赖床的伴读。卯时三刻,小顺子和小桂子便奉命出宫,直奔福家府邸。
「二少爷!都辰时了!」小顺子扯着嗓子在尔泰房门外喊。「胡说!」被窝里传来尔泰闷闷的抗议,「我数着更漏呢!」小桂子眼珠一转:「五阿哥说了,今儿师傅要查《论语》背诵,背不出要打手心!」
话音未落,就见尔泰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冲了出来,边跑边往身上套衣裳。待他气喘吁吁赶到上书房,看见滴漏才知上当,气得牙痒痒要找永琪算账。可一抬头,就见永琪穿着杏黄色常服,正趴在案几上冲他笑。晨光透过窗棂,在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你又骗我!」尔泰扑上去就要拧永琪的脸,却在碰到那温软肌肤时改了主意,隔着衣袖在永琪手臂上轻轻咬了一口。「哎哟!」永琪夸张地叫唤,「属小狗的你!」
课堂上,尔泰总爱支着脑袋打瞌睡。每当师傅点名提问,永琪就在案几下悄悄踢他的脚,压低声音提示。可惜十次有九次都会被师傅逮个正着,结果就是两人一起罚抄《大学》。
夕阳西斜时,两个少年并排坐在书案前,永琪气鼓鼓地瞪着尔泰:「都怪你!」尔泰却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我帮你抄一半?」「谁要你帮!」永琪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把砚台往尔泰那边推了推。
渐渐地,在乾隆帝的授意下,愉妃也不敢再过分约束永琪。那个曾经不苟言笑的小古板,如今也会在御花园里追着尔泰打闹,会在背书时偷偷做鬼脸,会在挨训时装委屈撒娇。而那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竟也学会了按时完成功课,懂得尊师重道的道理。
两人读书时还算安分,可一到习武场上就原形毕露。或许是遗传了他们阿玛擅长骑射的天性,他们一被谙达扶上马背,立刻就能策马奔驰。武功、轻功在同辈中更是出类拔萃,常常在其他人还在苦练马步、招式时,两人已经溜到练武场深处玩耍去了。
这是乾隆八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他们又偷偷溜到了武场后山。穿过一片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一株参天古槐矗立在那里,粗壮的树干要三个孩童才能合抱,树皮皲裂如龙鳞,遒劲的枝干向四面八方伸展,在春日里抽出嫩绿的新芽。
「哇!」尔泰仰着头,嘴巴张得老大,「这棵树,至少有五百年了吧?」永琪正踮着脚去够低垂的树枝,闻言转过头:「你怎么知道?」「看它的大小猜的啊。」尔泰得意地拍拍粗糙的树皮,「我在京郊看见的那些两百年古树,都没它一半大呢。」
永琪撇撇嘴:「怎么能这么算?人的身形人人不一样,树的大小也棵棵不同啊。」他伸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就像你,虽然比我高,但不比我大啊。」每次提到身高,尔泰就乐得见牙不见眼。他笑嘻嘻地凑近永琪:「那,要怎么才知道这棵树有多少岁?」
「数年轮啊。」永琪边说边做了个砍树的姿势,「把树砍倒,看横截面上的圆圈...」尔泰瞪大眼睛:「把树砍了来求证它的年龄,这不是本末倒置吗?」他绕着粗壮的树干转了一圈,突然灵机一动,「要不我们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刻字能显示这树是什么时候种的?或者有没有古人留下的『到此一游』之类的痕迹?」
两人立刻蹲下身,围着树根处仔细搜寻。潮湿的泥土散发着青草的气息,几只蚂蚁从他们手边匆匆爬过。永琪突然轻呼一声:「尔泰,快来看!」他指着树根凹陷处露出一角的青灰色物件。尔泰立刻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永琪的脸颊:「是什么?」
「好像是...瓦片?」永琪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拨开周围的泥土。随着他们的挖掘,越来越多的碎瓦片显露出来,下面似乎埋着什么坚硬的东西。「让开点!」尔泰兴奋地夺过树枝,三下五除二刨开松软的泥土。随着「咚」的一声闷响,树枝碰到了什么硬物。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了动作。
当最后一捧泥土被拨开时,几个半埋在土里的酒坛赫然出现在眼前。坛口用油纸封得严严实实,上面还压着石块。两人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坛,在阳光下仔细端详。
「快看!」永琪指着坛身上刻着的字迹,「甲子年、己巳年、甲戌年、己卯年...」他掰着手指计算,「距离现在分别是五年、十年、十五年和二十年!」
尔泰瞪圆了眼睛:「天啊,二十年的酒!我家也有,是玛法埋下的。」他撇撇嘴,一脸不甘,「上次阿玛寿宴,我和哥哥求了好久,他都不肯给我们尝!」
永琪得意地扬起小脸:「我倒是喝过!去年准噶尔投降,傅恒大人带了家藏的二十年桃花酿来给皇阿玛庆贺,我死缠烂打才讨到一杯!」他夸张地咂咂嘴,「那清香啊...像是把整个春天的桃花都揉进了酒里,入口绵甜,后劲却足,真是难忘!」
尔泰听得酸溜溜的,故意唱反调:「切,二十年的酒,怕是都成了醋吧?肯定酸掉你的牙!」他岔开话题,「不过...到底是谁会把酒埋在这种地方啊?」
永琪笑而不语,继续研究着酒坛。突然,他眼睛一亮:「哈哈哈我知道了!」他将酒坛高高举起,示意尔泰看坛底——那里刻着一个古朴的蒙文符号。
「这符号...」尔泰挠挠头,「怎么这么眼熟?」永琪眨眨眼:「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尔泰猛地一拍大腿:「是谙达!」他想起来了,他们的蒙古谙达所有的随身物品——弓箭、马鞍、甚至腰带上,都刻着这个代表吉祥的家族徽记。
永琪看着尔泰盯着酒坛那渴望又犹豫的表情,突然把心一横,一把掀开了油纸封口。顿时,一股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果香和木质调,却又夹杂着一丝他从未闻过的独特气息。
「好香啊...」永琪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我怎么闻不出来这是什么酒?」尔泰看得目瞪口呆:「你...你什么时候比我还要大胆了?这可是谙达的酒!」永琪狡黠一笑,将酒坛往尔泰面前一递:「你不是说没喝过二十年的陈酿吗?这第一口,让你先尝如何?」
尔泰咽了咽口水,却还是瞪着眼睛不敢接:「我...我可不敢...谙达知道了会打死我们的...而且,这酒放了这么多年,谁知道还能不能喝...」「切,无胆匪类。」永琪撇撇嘴,二话不说就仰起头,举起酒坛「咕咚」喝了一大口。
酒液入喉的瞬间,永琪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酒不似宫中御酿那般清冽,却带着草原特有的豪迈——初入口时是蜂蜜般的甘甜,随后化作一团暖流滑入喉中,最后在舌尖留下淡淡的草药香和橡木桶的醇厚。虽然有些烈,但对从小被训练喝酒的满人来说,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怎么样?」尔泰紧张地盯着永琪的表情。永琪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好喝!应该是他们蒙古特有的酒...我尝不出来具体是什么酿的,但肯定不是寻常的高粱酒...」
他说着又要举坛再饮,尔泰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抢过酒坛:「给我留点!」说罢也仰头灌了一口,顿时被呛得满脸通红,却还是倔强地竖起大拇指:「够...够劲!」
两个少年你一口我一口,不知不觉竟喝掉了小半坛。尔泰突然瞥见坛中酒水明显下降,顿时酒醒了大半:「快别喝了!再少肯定要被谙达发现了!」他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油纸想要重新封上。
永琪却「噗嗤」一笑,伸手敲了敲尔泰的脑门:「傻子,这酒一旦开封味道就变了,倒不如...」他晃了晃酒坛,听着里面所剩不多的酒液发出悦耳的声响,「把它喝个干净!」
说罢,永琪突然双手攀上身旁的槐树枝干,借着轻功三两下就蹿到了树上。他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杈上,两条腿在空中轻轻晃荡,朝还站在地上的尔泰伸出手:「快上来!」
尔泰仰着头,看着沐浴在阳光下永琪,仿佛发着光。他愣了一瞬,随即咧嘴一笑,将酒坛高高举起递给永琪,自己则像只灵活的猴子般爬上了树。
两人并肩坐在离地两人多高的树杈上,酒坛在他们之间来回传递。永琪的脸颊已经泛起淡淡的红晕,他指着远处紫禁城金色的屋顶:「尔泰你看,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连乾清宫都变得那么小...」
这句话让尔泰鼓起勇气,问出了一个藏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永琪...你想当皇帝吗?」永琪闻言一怔,手中的酒坛差点滑落。这个话题在宫中向来是禁忌,连想都不敢多想。可他已经十四岁了,作为皇子中读书习武最出色的一个,他怎能感受不到皇阿玛那殷切的目光?多少个深夜,他独自躺在寝宫的床榻上,望着帐顶一遍遍问自己这个问题。
春风拂过,带着微醺的酒意。永琪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巍峨的宫阙:「想...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