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宜有怒

永琪能轻易地用玩笑搪塞过愉妃，却不代表他和赛娅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就此消失。

晚上，寝殿内烛火摇曳，因着两人已许久未曾在此独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与生疏。赛娅洗漱完毕，正坐在梳妆台前，有些心不在焉地梳理着她那头乌黑的长发。

永琪站在一旁，看着镜中妻子平静却难掩疏离的侧脸，心中挣扎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扶上她的肩膀，语气带着刻意营造的温和与郑重：「赛娅，我已命人将我这大半年放在书房的衣物、枕被全都搬回来了。从今日起，我定会说到做到，多抽时间陪伴你和绵億。我们…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赛娅听罢，握着梳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却并未展露出永琪所期待的欣喜或感动。她只是透过镜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极轻地「嗯」了一声，便又继续着手上梳头的动作，一下，又一下，规律得近乎麻木。这大半年来，类似的承诺她已经听过太多次。每一次争吵过后，永琪都会愧疚、会保证，可最终，总会有新的「紧急政务」、新的「不得不处理」的事情将他拉走。希望一次次落空，她早已不敢再轻易相信。

气氛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永琪感受到手掌下她肩膀的僵硬，心中一阵挫败，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弃。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寻找着新的话题，试图打破这僵局：「呃…我听宫人说，你最近这一个月，几乎天天午后都去会宾楼找你王兄赛穆？你们…都在聊些什么那么投机？能一去就是一整个下午。」他的语气尽量放得随意，像是闲话家常，以免让赛娅觉得是质问。

永琪没想到，赛娅完全没往那方面去想。这个话题终于让她提起了兴致，她放下梳子，转身面对永琪，眼神里多了几分神采：「自从尔康从云南边境回来，说缅甸那边近来很不太平，常有小股部队骚扰边民，他就经常来会宾楼，找我王兄一起研究兵书，商量边防策略。我觉得有趣，也就跟着一起去听听。」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床榻，虽然语气仍有些平淡，但还是主动躺进了床的内侧，给永琪留出了位置。

其实赛娅又怎么可能不支持永琪争取储君之位？她初识永琪时，便知他是紫禁城里最耀眼夺目的皇子，文武双全，胸怀大志。她为他的优秀感到骄傲，自然也希望他能步步高升，实现抱负。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同时做好「丈夫」这个角色，就像乾隆对小燕子那样，既有帝王的威严，也有丈夫的温情与陪伴。她与那些从小被教导要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中原贵女不同，她来自西藏，骨子里带着草原儿女的骄傲与平等意识——你若将我放在心上，我便是你最坚定的支持者；你若全心投入你的事业而忽略我，那我也有我的世界和精彩。

起初，当永琪全身心投入监国理政时，她曾多次激烈地与他争吵，试图唤醒他对家庭的重视。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渐渐明白，与其苦苦争取一个心不在焉的丈夫，不如放过自己。既然永琪有他的理想和战场，她又为何不能有？她无法认同「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女人必须完全依附和配合丈夫的观念。她认为自己不必将所有精力都耗费在内宅等待上，她也可以有自己的兴趣，甚至……理想。恰巧尔康与王兄赛穆讨论边防兵事，她听了几次，发现自己对运筹帷幄、排兵布阵极有天赋和热情，生活的重心，便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过去。

永琪自是不知道，在这大半年的疏离中，赛娅已悄然降低了对他的期待和在意。他见赛娅主动留出位置，心中一阵欣喜，以为是关系缓和的信号，便快步过去，在外侧躺下，正欲伸手将身边的妻子搂入怀中，却听见赛娅盯着帐顶，继续兴致勃勃地说：「今天他们主要在研究如何破解缅甸象兵的威胁。那些战象皮糙肉厚，冲击力极强，寻常箭矢难伤，火攻又易受天气地形所限，确实是个难题。尔康提出可以尝试用巨大的绊马索和深壕沟组合阻拦，再配以强弩集中射击象眼和象奴……」

这话题瞬间将永琪的思绪也带入了兵部的议事厅，他下意识地接了话，语气也变得认真起来：「这正是我们兵部近日反复推演的难题！绊马索和壕沟虽好，但布设需时，战场情势瞬息万变。我们更倾向于训练精锐小队，配备特制的烟火信号和轰天雷，扰乱象群听觉视觉，再以灵活骑兵穿插分割……」

月光静静洒在床榻之上。这对少年夫妻，并排躺在锦被之下，本应是耳鬓厮磨、互诉衷肠的漫漫长夜，此刻却你一言我一语，深入地讨论起边防兵法、破敌之策。两颗心，在这奇特的「共同语言」中，看似找到了连接的桥梁，却不知是在这专业的探讨中逐渐靠近，还是在将情感需求转移到外部兴趣的过程中，渐行渐远。

有人婚姻之路磕磕绊绊，却也有人正满心期待地准备迈入婚姻的殿堂。

乾隆十八年正月，养心殿

京城还笼罩在新年的喜气之中，空气中仿佛都飘着爆竹的硝烟味和家家户户传出的饭菜香。这日，乾隆将紫薇和晴儿召到了养心殿，名义上是陪怀孕后期颇为无聊的小燕子解闷，实则也是要与紫薇最后敲定她与尔康的婚事细节。

紫薇和晴儿早早便来到养心殿暖阁，此时乾隆仍被新年期间各种繁复的祭祀、朝贺仪式所缠身，尚未回来。三个好姐妹便又像从前在漱芳斋时一般，围坐在一起，说不完的体己话。

紫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小燕子已经隆起颇高的肚子，脸上满是温柔与惊奇：「唉呀，他真是一刻都不消停，一直在动呢！这么活泼好动，我觉得，肯定是个顽皮的小子！」

晴儿也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贴在小燕子的肚皮上，感受着那奇妙的生命律动，笑着回忆道：「我怀着小太阳的时候，他可是安静得很，偶尔才懒洋洋地动一下。我看这个这么爱动，说不定是个和小燕子一样活泼伶俐的小姑娘呢！」

小燕子正被两人摸得咯咯直笑，刚想发表一下自己的「高见」，就听外面太监通传：「皇上驾到——」紫薇和晴儿连忙起身行礼。

乾隆大步走了进来，一边说着「免礼」，一边目光便落在了小燕子身上。他径直走到她身边的暖榻上落座，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他早已换下了繁重的朝服，穿着舒适的常服，并且特意用暖炉仔细烘去了满身的寒意，才敢这般亲近她。

「紫薇、晴儿，辛苦你们了。」乾隆看向两人，语气温和，「外面还飘着小雪，还让你们特地跑过来。只是小燕子如今月份大了，天气又寒冷，朕实在不放心让她多走动，只好请你们过来陪陪她。」他的话语里，是对小燕子毫不掩饰的疼惜与保护。

小燕子靠在乾隆怀里，不满地嘟起嘴抱怨道「你就是总拘着我！这也不让去，那也不让去！紫薇，我要投诉，你皇阿玛总是耍赖！」她掰着手指头数，「前两个月，他说我刚从宫外回来，身子需要好好调养，让太医仔细看看，迟些再出宫；调养到现在，他又说我月份大了，不宜多走动，等生完再说；等我生完了，他肯定又会说我身子还没恢复元气，还是不能出宫！」她可怜巴巴地望向晴儿，「晴儿嫂嫂，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我们萧府去看看，小住几天啊？」

紫薇和晴儿看着小燕子嘴上抱怨得厉害，但那眉眼间飞扬的神采和红润的脸颊，无一不透露着她被精心呵护的幸福，都忍不住掩口轻笑。紫薇柔声道：「娘娘，你这就不对了。即便皇阿玛政务繁忙，宫里不是还有我和赛娅时常来陪你解闷吗？怎么就非惦记着要去萧府呢？」

一提到赛娅，小燕子更是来气：「哼！别提赛娅了！她现在天天往会宾楼跑，我让她顺便给我带些糖炒栗子回来，她答应得好好的，结果每次都说『忙忘了』！真不知道她一个亲王福晋，有什么可忙的！」晴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打趣道：「娘娘，我看你啊，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嫉妒赛娅能随时出宫，来去自由吧？」

紫薇和晴儿一声声恭敬的「娘娘」，叫得小燕子浑身不自在，她扭了扭身子，摆手道：「哎呀！你们还是叫我小燕子吧！这『娘娘』、『娘娘』的，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难受死了！」三人说罢，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一直含笑不语的乾隆，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请求和期待。

乾隆见状，不由得朗声大笑，无奈又宠溺地点头应允：「好好好，依你，都依你！朕只是让你小心养胎，你已经要向紫薇投诉说朕老拘着你了。要是朕连个称呼都不随你的意，还不知道你要怎么跟朕闹呢！」他语气里的纵容，几乎要满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