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帝妃情浓,永和宫里荣亲王和王妃就没这么幸运了。监国的大半年,让永琪和妻儿疏远了许多,如今终于卸下重担,又见皇阿玛与小燕子如蜜里调油般甜蜜,永琪心中不免触动,决心要与赛娅修复关系。
这日下午,他特意提前从兵部衙门回到永和宫,想着与赛娅好好谈谈,共进晚膳。他甚至特意命太监宫女将自己这半年来几乎常驻书房的衣物、枕被悉数搬回正殿寝室,以此表明心意。
然而,踏入正殿,却发现内室空空,并不见赛娅的身影。只有几个宫人正在轻手轻脚地打扫着。永琪微微蹙眉,问道:「福晋呢?」领头的宫女连忙上前回话,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回王爷,福晋她……近来这一个月,午膳过后,通常都会出宫去会宾楼找赛穆王子。一般要到晚膳时分才会回来,陪愉妃娘娘用膳。有时……有时若是来不及赶回,便也会在会宾楼用了晚膳再回来。」
永琪闻言,十分诧异。赛娅何时形成了这样的习惯,他竟浑然不知。这半年来,他对她的行踪和日常,竟已疏忽至此。一股浓浓的愧疚感涌上心头。他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罢了。你们先把本王的东西收拾妥当。」
吩咐完,他转身便先往偏殿走去。此刻,他忽然格外想见见额娘愉妃,更想抱抱那个或许已经对他有些陌生的儿子——绵億。
永琪踏入偏殿的时候,只见愉妃正抱着绵億,柔声细气地念着:「一一如一,一二如二…」绵億则咿咿呀呀地跟着学舌,发音含糊却兴致勃勃。这温馨又熟悉的场景让永琪一个恍惚,仿佛时光倒流,看到了自己幼时在额娘怀里启蒙的模样。
他定了定神,上前请安:「给额娘请安。」愉妃见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端庄,语气却带着点责备:「永琪?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兵部衙门无事了吗?你这才不再监国,可不能就开始偷懒懈怠啊。」
永琪被额娘一语说中心事,有些尴尬,随口搪塞道:「额娘放心,儿子不敢。只是今日兵部事务确实不多,便早些回来。」他说着,目光便落在了儿子身上。看着那软糯可爱的小人儿,永琪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亲近感,他伸出手,试图从愉妃怀中接过绵億:「来,阿玛抱抱。」
绵億到了他怀里,并未如寻常孩子见到父亲般喊「阿玛」,而是睁着一双酷似赛娅的大眼睛,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先是试探性地扯了扯永琪垂在肩后的辫子,觉得好玩,便又咯咯笑着,凑上前去,「吧唧」一口,将永琪的耳朵当成了什么好吃的,用力啃了下去。
永琪平日抱孩子的经验极少,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猝不及防,耳朵上一痛,手下意识一松,惊呼一声:「哎哟!」这一抖,怀里的绵億瞬间失了重心,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愉妃大惊失色,几乎是抢一般立刻将绵億接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轻拍安抚,一边忍不住埋怨道:「唉呀!我的小祖宗!抱孩子是女人的细致活,你不会抱就别逞强!这要是摔着了我的宝贝孙儿,可怎么是好!」
永琪看着在愉妃怀里渐渐止住哭声、却还在一抽一抽的儿子,再摸摸自己有些湿漉还带着牙印的耳朵,尴尬地笑了笑。为了转移话题,他看向案几上那本启蒙用的《九因歌》,无奈道:「额娘,绵億才不到两岁,您现在就教他念这些,是不是太早了些?」
愉妃慈祥地低头看着怀中的绵億,脸上带着回忆的温馨笑容,轻声道:「你一岁多的时候啊,额娘也是这样抱着你,在你耳边轻轻念的。你呀,聪明得很,没念几遍就记住了呢…」她的眼神飘忽,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软糯可爱的小永琪依偎在她怀里的时光。
突然,怀里的绵毫无预兆地「哇」一声大哭起来,打断了愉妃的思绪。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绵億的尿布,干爽得很,并无问题,便了然道:「肯定是饿了。眉儿,快把小阿哥抱去奶娘那儿吧。」眉儿应声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还在抽噎的绵億,退了出去。
愉妃这才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夕阳的余晖已将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她轻叹一声:「这都快到晚膳的时辰了,怪不得绵億饿了。」她转向永琪,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埋怨,「赛娅出门前说了,她哥哥赛穆王子今日设宴,她就不回来用晚膳了。唉,这永和宫啊,真是越来越冷清了……真想念欣荣还在的那些日子啊。」
听到「欣荣」这个名字从额娘口中说出,永琪脸色瞬间一白,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以为额娘旧事重提,又有了什么盘算,身体都不自觉地僵硬了几分。
愉妃瞥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先是一愣,随即轻笑出声,拉着他的袖子让他在自己身边的榻上坐下,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释然和调侃:「看你这表情!放心,额娘没别的意思。欣荣那孩子如今嫁给了她的明轩表哥,听说日子过得和美。你呀,想追都追不回来啰!」
她拍了拍永琪的手背,语气转为淡淡的惆怅:「额娘就是觉得,没人陪我用膳,随口抱怨一下而已。」她抬眼看向永琪,目光里带着一丝期盼,「今晚,既然赛娅也不回来,你……就陪额娘用顿晚膳,可好?」
永琪看着一贯疼爱他的额娘,眼角的皱纹不知何时又深了几分,鬓边也隐见银丝,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涩。他反手握住愉妃略显干瘦的手,语气诚恳:「当然好。儿子这大半年被国事缠身,疏忽了额娘,是儿子不孝。以后啊,儿子巴不得天天都回来陪额娘用膳呢!」
饭桌上,气氛难得温馨。母子俩仿佛回到了前几年永琪还未娶妻、未入朝堂、承欢膝下的时光,互相夹着对方爱吃的菜,说些宫里的闲话家常。
然而,这份温馨并未持续太久。愉妃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语气里的抱怨渐渐浮了上来:「永琪啊,趁着今天只有我们母子俩,有些话,额娘憋在心里不吐不快。这赛娅啊,毕竟不是在中原长大,没读过《女则》、《女诫》,性子是爽直,可有些地方,也真是太不懂事了些。」
永琪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接话。愉妃继续说道:「我知道,这大半年里,她没少为你只顾国事、不顾她和绵億的事情跟你争吵、埋怨。其实啊,私下里,额娘也劝过她好几次。你是荣亲王,是皇上的儿子,受命监国,这是天大的信任和荣耀,别的阿哥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她作为你的福晋,最大的责任就是替你照顾好孩子,打理好家里大小事务,让你能没有后顾之忧地专心理政,为皇上分忧。她怎么还能反过来因为你忙于正事而与你争吵,徒添你的烦恼呢?」
她的语气带上了明显的不满:「每次我说她,她倒好,要么低着头一言不发,要么就直接转身出宫,去找她那个哥哥。这哪里是听劝的样子?」愉妃忧心忡忡地看着永琪:「现在你们还住在永和宫里,额娘还能帮你们看着绵億,打理着家里的大小事情。可额娘听说,皇上已经下旨,命内务府开始勘址修建你的荣亲王府了。等将来府邸建好,你们一家三口总是要搬出去自立门户的。到那时候,赛娅还是这样三天两头不着家,心思完全不在内务上,谁来替你打理那么大一个王府?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事情等着决断,她这样……额娘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对于愉妃这番语重心长却又尖锐的指责,永琪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他想起赛娅刚嫁入永和宫时,愉妃便满怀热忱地要亲自教导她如何打理内务、如何应对人情往来。可赛娅生性自由活泼,对这些繁文缛节和琐碎事务既无兴趣也无耐心,学得痛苦不堪。那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对新婚妻子的爱怜与纵容,不仅不觉得有何不妥,反而总是变着法子帮她逃避,甚至想出让她去上书房「进修」,只为让她能从额娘的「教导」中脱身。
那时的他是何等意气风发,坚信自己选择伴侣只需遵循本心,什么「娶妻娶贤」的古训,什么「高门贵女」的联姻,他统统不屑一顾。他就爱赛娅这份不羁的活力、坦率的性情和与小燕子一般的生动鲜活。
可当时的他,又何曾想过自己会一步步踏上这条追求权力巅峰的道路?又何曾预料到,有朝一日,他还是会需要一位不仅仅是与他心意相通的爱人,更是一位能稳坐后方、为他打理一切、让他无后顾之忧的「贤内助」?
然而,另一个念头又随即涌上心头:如果他当初遵循了世俗的「正确」做法,娶了一位符合所有「贤惠」标准的高门贵女,两人相敬如宾却无深厚情意,那么即便得到了所谓的「助力」,在这条孤独又艰险的路上,他实质上不仍是孤家寡人一个吗?无人分享喜悦,无人分担忧愁。
永琪心中泛起一阵苦涩。也许,这世间从无双全法,得到一些,就注定要失去另一些。又或者,从他选择踏上这条追求至高权力的道路开始,就注定了只能孤身前行,身边纵有万千人簇拥,内心深处的某些角落,却永远只能自己填补。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至少,他还有尔泰。尔泰的理解、支持与毫无保留的并肩,是他在这条孤独道路上最坚实的依靠和最温暖的慰藉。
面对额娘忧心忡忡的目光和未能得到回应的期待,永琪无法给出承诺,也无法反驳,他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用上了儿时撒娇耍赖的语气,将这沉重的话题再次搪塞过去:「额娘~您就别操心那么多了!那儿子就赖在永和宫不走了,永远缠着额娘,让额娘一直帮儿子打理内务,这样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