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是不思

承德避暑山庄

永琪、尔泰与赛娅三人领了筹建普陀宗乘之庙的差事，一开始进行得颇为顺利。他们先是仔细研究了从西藏带回的布达拉宫图样，又结合工部早已预先绘制的几版普陀宗乘之庙设计草图，在赛娅这位对藏式建筑和宗教仪轨颇为了解的「顾问」协助下，很快就敲定了主体建筑——红台与白台的基本样式，以及诸如经幢、法轮、金顶等关键的宗教装饰细节。

然而，当赛娅的目光落在图纸上那条贯穿整个庙宇布局、工整得近乎刻板的中轴线上时，她的眉头立刻紧紧地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解和质疑。她指着图纸，语气直接地问道：「等等！布达拉宫的雄伟，在于它的建筑并非死板地排列，而是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完全是顺应山体的自然走势和有机功能『生长』出来的，充满了自由灵动的生命力。可你们这普陀宗乘之庙，为什么非要设计成这样一条严格的轴线对称？这看起来……太规整、太刻意了，少了布达拉宫那种与天地山川融为一体的神韵。」

永琪对赛娅提出的这个问题感到有些奇怪，在他看来，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耐心解释道：「赛娅，你有所不知，中原的建筑，尤其是宫殿、庙宇这类庄严的场所，自古以来便强调中轴对称、主次分明，这不仅是为了体现皇家的威仪与秩序，也是一种追求和谐、稳重、大气的美学设计。你看，」他指向图纸上庙宇选址与周边山势的关系，「我们选择在此处建庙，正是考虑到了它与周围山峦的呼应。这是一种汉族园林艺术中常见的『借景』手法。你想象一下，待这庙宇建成之后，站在此处的高台上放眼望去，眼前是工整恢弘的庙宇建筑，远方天际线恰好能与那座天然形成的磬锤峰遥相呼应，一人工，一天成，一规整，一奇崛，彼此映衬，难道不是一幅极其和谐美丽的画面吗？」

听了永琪这番从中原建筑美学和园林艺术角度出发的解释，赛娅的反应反而更大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什么？园林艺术？这可是供奉神佛、举行庄严仪式的神圣寺庙！是用来礼佛、修行、净化心灵的场所，不是用来观赏游玩、装饰点缀的园子啊！」

永琪看着赛娅激动的样子，心中愈发不解，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赛娅，你不用这么紧张嘛。你要明白，这普陀宗乘之庙和布达拉宫的性质本就不同。布达拉宫是一座功能完备的『城堡』，它需要容纳防御、居住、办公等多种复杂功能，所以它的形态高低错落，是为了实用。而我们现在建的这座庙，主要功能是仪式性和象征性的，它本就是避暑山庄整体景观的一部分，是皇家园林的外延，在设计上优先考虑视觉上的和谐与美感，融入园林景观，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他试图用之前的共识来说服她，「就像刚才我们讨论『白台』内部结构时，你也是同意为了赶在老佛爷寿辰前完工，将它做成实心的土台，而不是像布达拉宫的白宫那样内部有复杂的功能房间。这不也是基于实际情况的妥协吗？」

赛娅连连摇头，语气坚决：「那不一样！白台内部做成实心，是出于工期紧迫的无奈之举，是现实所迫，我能够理解。但这建筑外在的形态和布局，关乎的是对圣山、对神明的敬畏与尊重！它应该顺​​应自然，体现神圣的庄严，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好看』，就强行套上你们那种过于人工化、装饰性的中轴线对称！」

尔泰和其他几位工部官员站在一旁，看着荣亲王与王妃争执不下，气氛越来越僵，个个都面露难色，不知如何是好。贸然出言相劝，只怕火上浇油；任由他们自己争论下去，又担心耽误了工程进度。

工部尚书见状，悄悄拉了拉尔泰的袖子，低声对他说道：「福二公子，这样争下去不是办法。其实……除了这版完全对称的设计，我们工部当初还草拟过另一个版本的图纸，意在融合汉藏风格，只是当时觉得过于大胆，未曾呈上。如今看来，或许是个转机。」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略显陈旧的图纸，递给尔泰，并简要说明了设计思路。

尔泰接过图纸，仔细一看，眼前顿时一亮，觉得这确实是个非常巧妙的折衷方案。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到仍在僵持的永琪和赛娅面前，将这卷新的草图轻轻覆盖在那张完全对称的图纸之上，语气恭敬地说道：「王爷、福晋，请息怒。争执无益，不如先看看这个设计，会不会让两位都觉得更合适一些？」他指着图纸上的布局，详细解释道：「这个设计，试图融合汉式建筑的轴线秩序感与藏式建筑的自由布局。您二位请看，从山门开始，经过碑亭、五塔门，再到琉璃牌坊，最后到达核心建筑大红台，这条主要的游览和朝拜路线，依然有一条明确的、具有引导性的轴线贯穿其中，保证了整体的秩序感和仪式感。但是，」他话锋一转，指向轴线两侧，「轴线两旁的建筑，比如这些白台、僧房等，则不再严格对称排列，而是根据实际地形的高低起伏，自由错落地散布，模仿布达拉宫依山就势、有机生长的形态。这样一来，既兼顾了汉式建筑的庄重秩序，又保留了藏式寺庙与自然山体融为一体的神圣感和自由灵动之美。」

这个折衷的方案，巧妙地将赛娅所坚持的、源于自然与信仰的「神圣自由」，与永琪所看重的、体现秩序与美学的「轴线对称」融合在了一起，终于让荣亲王和王妃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停止了争执。尔泰和在场的所有工部官员见状，都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远在紫禁城中的小燕子，此刻正悠闲地吃着点心，她怎么也想不到，她之前一直觉得关系微妙、甚至有些担忧的这个「三角组合」，实际相处起来的模式，竟是永琪和赛娅这对夫妻在工程理念上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而尔泰则成了那个夹在中间、绞尽脑汁调和矛盾、促成共识的「和事佬」。这番景象，与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三角关系」的戏码，都大相径庭。

只是，世间之事，并非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折衷之道。就在普陀宗乘之庙的建筑样式和外部装饰尘埃落定之后，永琪和赛娅之间，又因主殿内究竟应供奉哪尊主神佛像的问题，爆发了新的、更为根本的争执。

这座庙宇的主殿，早已由乾隆皇帝亲自命名为「万法归一殿」，寓意深远。永琪认为，殿内供奉的佛像，应当选择那些能被满、蒙、藏、汉等各民族、各佛教流派普遍尊崇和接受的。他提议供奉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佛、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以及象征长寿、契合为老佛爷祝寿主题的无量寿佛。

然而，赛娅对此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坚持。她认为，这座庙宇既是仿照布达拉宫而建，其核心精神就应当贴近藏传佛教的传统。布达拉宫作为历代达赖喇嘛的驻锡之地，其灵魂所在，便是供奉观世音菩萨，因为达赖喇嘛被视为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因此，她坚持主殿应以观世音菩萨为核心供奉对象，以此强调庙宇与西藏、与达赖喇嘛体系最紧密的联系。

永琪听罢，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性分析：「赛娅，你要明白，此地是中原，并非西藏。我们敕建此庙，主要目的固然是为了笼络西藏，但同时也意在团结蒙古各部，并向汉人彰显朝廷对佛教的尊崇。达赖喇嘛的影响力主要在藏区，对于蒙古某些部族以及广大汉人信众而言，其象征意义并非最为核心。若主殿独尊与达赖喇嘛化身紧密相关的观音，无法达到兼容并蓄的预期效果。」

赛娅的态度却异常坚决，她抬高了下巴，语气强硬地反驳：「正因为要笼络西藏，才更应凸显达赖喇嘛的尊崇地位！观音菩萨是雪域高原的守护神，达赖喇嘛作为观音化身，才是连接朝廷与西藏最关键、最神圣的纽带！」

永琪见赛娅如此固执，深知寻常道理已无法说服她，终于搬出了那个最根本、也最不容置疑的理由。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赛娅，你需明白，皇阿玛将主殿命名为『万法归一殿』，其深意远不止于字面。『万法』，可指代佛教内部的各宗各派、一切教法；而『一』，表面意指最终的真理或本源，如佛性、真如，契合佛法精义。但在此处，更为关键的是，这个『一』，实则指向的是我大清皇室，是皇权！」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赛娅，手指重重地点在图纸上：「无论是藏地、蒙地的佛教派别如何『万法』纷呈，其最终的归宿，其所能获得的最高庇护与认可，都必须归于大清皇帝！」他指向图纸上庙宇入口处的设计，「你看，在进入主体藏式建筑之前，这里特意设置了完全汉式风格的碑亭，内立用满、汉、蒙、藏四种文字书写的《普陀宗乘之庙碑记》。这绝非随意为之，而是为了将皇帝的『圣谕』、将皇权的象征，以最正统、最权威的中原形式，置于整个庙宇的入口节点。这是在明确无误地告诉所有前来朝拜的人：皇权叙事在先，宗教空间在后。谁是主人，谁是庇护者，秩序不容颠倒！」

赛娅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呆立当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久久无法回神。当初得知乾隆下旨修建这座仿照布达拉宫的庙宇时，她是何等欣喜若狂！她天真地以为，这代表着中原王朝对西藏信仰的真心接纳与尊崇，证明西藏的文化与神圣在大清帝国中拥有不可取代的崇高地位。她满怀热情与骄傲地接下了这份差事，一心想要将家乡最神圣的建筑完美复刻于此。她怎么也未曾想到，从始至终，西藏本身并不重要，达赖喇嘛的象征意义也并非核心，唯一重要的，从来都只是如何通过这座建筑，来彰显和巩固爱新觉罗皇室的绝对权威。

良久的沉默后，赛娅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无尽的苦涩：「所以……从头到尾，你们修建这座庙，想要供奉的根本不是什么神佛，而是你们爱新觉罗家的皇权。在你们眼里，没有真正的神圣，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这么看来……我的意见，我的坚持，从一开始就是多余的。你们皇家，便是唯一的真理。」

这番话语，在当时的语境下，无异于大逆不道。在场的尔泰及所有工部官员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纷纷低下头，恨不得自己从未在场。

永琪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平静。他没有动怒，也没有反驳，只是用一种异常疏离、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福晋，这段时间，有劳你与我们一同参详这些图纸设计，辛苦了。如今，普陀宗乘之庙的整体形制已大致确定，后续的具体事务，工部会妥善跟进。你就……好好歇息一下，游览游览这避暑山庄的景色吧。」

「福晋」。这是自成婚以来，永琪第一次用如此冰冷、带着明确身份划分意味的称呼来唤她。这两个字，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赛娅心中最后一丝幻想和热情。他在提醒她，更是警告她：她如今的身份，是大清的荣亲王福晋，是爱新觉罗家的媳妇，而不再仅仅是那个来自西藏、可以随心所欲表达信仰和立场的公主。她应该考虑的，是大清的利益，是皇家的体面，而不该再执着于西藏的局部。

赛娅看着永琪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挺直了脊背，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让她感到窒息和冰冷的地方。她的背影，充满了决绝与被深深刺伤的骄傲。只是赛娅还没意识到，永琪还愿意跟她商量，还愿意跟她说明这些深意，已经是对她极大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