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早读前,沈知遥踩着铃声进教室,发现自己的椅子被人往后挪了十厘米。
桌肚里多了一张淡粉色便利贴,上面用红色记号笔画了一只咧嘴大笑的猪头,配文:
“转学生,滚回你的南城。”
字迹很新,笔锋却抖得厉害,像一边笑一边害怕。沈知遥把便利贴对折,夹进英语词典最后一页,抬头扫视教室——有人在偷笑,有人假装背书,有人把手机藏在桌下拍她。
最后一排,林屿趴在桌上睡觉,白衬衫领口露出一截后颈,苍白得晃眼。他的书包掉在地上,拉链没合,几本书散出来,最上面那本封面被圆珠笔涂得漆黑,只留一个白色的“屿”字。
沈知遥弯腰捡起书,指尖刚碰到书脊,就听见头顶传来沙哑的声音:“别碰。”
林屿没抬头,后脑勺像长了眼睛。
沈知遥把书放回去,动作轻得像放一颗地雷:“你的书包拉链坏了。”
“关你屁事。”
前桌的宋栀回头,冲她做口型:别理他。
早读铃第二遍响起,英语老师抱着试卷进来,让全班默写unit 2单词。沈知遥刚翻开草稿纸,椅子腿突然被人狠狠一踹——她整个人向前扑,膝盖磕在桌沿,发出闷响。
教室里有压抑的笑声。
沈知遥回头,看见林屿的鞋尖还抵在自己椅子横杠上。他却像刚醒,眉心皱着,眼底血丝未褪,声音低而冷:“抱歉,做梦了。”
英语老师皱眉:“林屿,不想读就出去。”
林屿没动,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创可贴,扔到沈知遥桌上。
透明包装,上面印着一只棕色小熊,笑得没心没肺。
沈知遥把创可贴贴在了自己膝盖上。小熊的笑脸被血珠浸透,很快变成粉红色。
2
上午第三节是体育。
操场边的香樟树掉了一地青果子,踩上去“啪”一声爆汁。男生测一千米,女生自由活动。沈知遥拿着相机,蹲在篮球场边拍光影,镜头里突然闯进一个人——
林屿跑在最后一圈,额发被汗水黏成几缕,呼吸声重得像破风箱。
他经过她面前时,脚步踉跄了一下,沈知遥下意识按下快门。
下一秒,林屿整个人直直栽倒在塑胶跑道上。
体育老师骂了句“低血糖”,让同学扶他去医务室。
没人敢动。
沈知遥把相机往脖子上一挂,第一个冲过去——
林屿比她想象中轻,肩胛骨抵在她锁骨,像两块冰。
她闻到他呼吸里的薄荷糖味,混着一点铁锈。
医务室在图书馆后面,要穿过一条紫藤长廊。
沈知遥扶着他,听见他含糊地说了句:“别……去医务室。”
“那去哪?”
“天台。”
3
天台铁门依旧锈得刺手。
林屿靠着水箱坐下,校服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外侧一道新鲜的淤青——像被什么钝器砸过。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又塞回去,换成一颗柠檬糖,含在唇间。
沈知遥蹲在他对面,把相机镜头盖当小碟子,倒了两颗太妃糖。
糖纸是金色的,像缩小版的太阳。
林屿没接,只是掀起右手的校服袖口。
手腕内侧,三道旧疤,平行,整齐,像被人用尺子量着割的。
最新的一条还泛着淡红色,上面贴着一枚创可贴——和她膝盖上那只同款小熊。
“你……”沈知遥喉头发紧。
林屿把创可贴撕下来,贴到水箱上,语气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昨晚我爸回来,说我画画浪费钱。”
他抬眼看她,眼底一片干涸,“其实没流多少血,创可贴只是……让我看起来没那么惨。”
沈知遥想起自己书包侧袋里的东西,摸索着掏出一卷医用绷带——妈妈去世那年,她随身携带,像护身符。
“用这个吧,”她声音发抖,“比创可贴结实。”
林屿没拒绝。
她低头给他缠绷带,指尖偶尔碰到他皮肤,像碰到冬天的河面。
最后一圈,她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
林屿突然问:“疼吗?”
沈知遥愣住:“什么?”
“膝盖。”他下巴朝她贴了小熊创可贴的地方点了点。
“……还好。”
“撒谎。”他笑了一下,嘴角弧度很小,像冰面裂开一条缝,“你刚刚扶我时,右腿一直抖。”
沈知遥想了想,把相机递过去。
屏幕上是刚才他跌倒的瞬间——
少年背对太阳,影子被拉得很长,像要挣脱身体。
“我拍到了你的狼狈,”她轻声说,“公平起见,你也可以拍我的。”
林屿接过相机,指尖在快门上摩挲两下,又还给她。
“不用,”他仰头看天,“我已经记住你狼狈的样子了。”
——膝盖上渗血的小熊,手指上沾到的锈迹,耳后没擦干的水珠。
沈知遥突然问:“你为什么讨厌被拍?”
林屿沉默很久,久到风把紫藤花瓣吹进他领口。
“因为照片不会撒谎,”他说,“而我,到处都是谎言。”
4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教室后排传来窃窃私语。
沈知遥的英语词典被人翻开,那张粉色便利贴贴在了黑板报上,猪头旁边新添了一行大字:
“转学生暗恋林屿,跟踪狂!”
窃笑变成哄笑。
沈知遥站在讲台旁,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相机绳。
林屿从后门进来,手里拎着一瓶冰可乐,瓶盖在指间转了一圈,“砰”地砸在讲台上。
笑声戛然而止。
他走到黑板前,撕下便利贴,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然后转身,目光扫过那几个笑得最响的男生,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教室的温度降了三度:
“再有一次,我把你们牙一颗颗敲下来。”
没人怀疑他做得出。
沈知遥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突然意识到——
那双手,昨晚刚被玻璃碎片划开,今天又为了她攥紧拳头。
放学铃响。
沈知遥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听见后排椅子被拉开的声音。
林屿站在她桌前,把一个皱巴巴的纸团放到她课本上。
是那张便利贴,被重新展开,猪头被黑色水笔涂成了骷髅,下面多了一行小字:
【别怕,丑的是我。】
沈知遥抬头,林屿已经背着书包走到门口。
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她翻开的那页单词上——
abandon,放弃。
影子刚好遮住了“don”,剩下“a ban”——
像一句无声的邀请:
A ban on what?
禁止靠近?
还是禁止离开?
5
夜里十一点,沈知遥在日记本上写:
【2017年9月4日,阴。
林屿说照片不会撒谎。
可我今天拍了他十八次,每一次,他都把眼睛藏起来了。
我想把镜头再靠近一点,又怕惊动他眼里的河。
那条河,大概淹死过很多人,包括他自己。
——小熊创可贴今天哭了,我没告诉它,它的另一只在我膝盖上。
晚安,林屿。
晚安,风。】
写完最后一行,她把日记本合上,听见对面天台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声——
像谁在黑暗里,把易拉罐捏扁,又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