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三凌晨四点四十二,沈知遥被一声闷雷炸醒。
窗帘没拉严,闪电劈开房间,照出床头照片墙上密密麻麻的林屿——跑步跌倒的林屿、垂眼缠绷带的林屿、天台边缘的林屿。她昨晚洗出来的十几张黑白照片,全部用回形针串在绳子上,像一串被风干的秘密。
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有人在急促敲门。
沈知遥赤脚踩地板,摸到窗台,发现对面居民楼的楼道灯一直亮着。
灯下,林屿没穿校服,单薄的灰色短袖被雨水贴成第二层皮肤。
他右手拎着一个超市塑料袋,里头露出半瓶碘伏、一卷纱布、一罐啤酒。
左手垂在身侧,有血顺指尖滴落,砸在水泥地,很快被雨水冲淡。
她连拖鞋都来不及穿,抱着伞冲下楼。
2
铁门“吱呀”一声,林屿抬头,睫毛上挂着雨珠。
“又跟踪?”他声音哑得厉害。
“我住这儿。”沈知遥把伞举高,罩住他头顶,“你手怎么了?”
塑料袋被他扔到脚边,啤酒滚出来,在雨里冒泡。
他抬起左手——掌心一道裂口,约三厘米长,边缘发白,像张开的嘴。
“我爸昨晚忘了带钥匙。”林屿笑,嗓音沙沙的,“玻璃门比较脆。”
沈知遥蹲下去捡东西,指尖碰到冰凉的啤酒罐,顿了半秒,把它重新塞回袋子。
“去医院。”
“不去。”
“会留疤。”
“反正也没人看。”
雨忽然变大,伞面被砸得噼啪作响。
沈知遥把相机包反背到胸前,腾出另一只手去拉他的手腕。
掌心那道裂口沾了雨水,血又涌出来,顺着她指缝往下淌。
温度高得吓人。
“那就去我家。”她说。
3
上楼时声控灯坏了,黑暗里只听见两人的呼吸和雨水落地的啪嗒声。
沈知遥住六楼,钥匙插进门锁那一刻,她听见林屿极轻地抽了口气——
像是终于疼出声。
客厅没开主灯,玄关的小夜灯是妈妈留下的旧物,昏黄一圈,像被时光磨钝的月亮。
沈知遥把医药袋放在茶几,转身去洗手间拿毛巾。
再回来时,林屿站在照片墙前,指尖悬在半空,离最近那张“他坐在天台边缘”的黑白照只差一厘米。
“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沈知遥攥着毛巾,声音发紧。
林屿没回头,指尖落在那张照片里自己的影子上,像在确认什么。
“拍得比我画得好。”他低声说,“但下次别拍背面。”
“为什么?”
“背面看不到表情,会以为我想跳下去。”
“……难道不是吗?”
林屿终于转身,眼底血丝像裂开的蛛网。
“不是,我只是想离天空近一点。”
4
碘伏打开时,刺鼻的消毒水味弥漫。
沈知遥用镊子夹棉球,蘸满褐色液体。
“可能有点疼。”
林屿坐在沙发扶手,右手撑在膝盖,伤口被灯光照得惨白。
“不疼。”他说,却在棉球碰到裂口边缘时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沈知遥动作更轻了。
纱布缠到第三圈,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彩色记号笔。
“别动。”
她用绿色在纱布末尾画了一片小小的叶子,像给废墟盖了一枚印章。
“我妈说,绿色象征‘继续活下去’。”
林屿盯着那片叶子,喉结滚了滚,没出声。
5
窗外雨声渐歇,天却还没亮。
沈知遥给林屿冲了一杯热可可,用爸爸留下的旧杯子——杯壁印着一只咧嘴笑的米老鼠,滑稽得过分。
林屿双手捧杯,热气蒙住他睫毛。
“你爸呢?”他问。
“出差,下周回来。”沈知遥顿了顿,“其实也不算出差,他去给新家庭装修儿童房。”
林屿抬眼看她,目光像隔着一层水汽。
“我妈死了,”沈知遥补充,语气像在背别人的台词,“去年冬天,乳腺癌。”
林屿“嗯”了一声,伸手碰了碰照片墙上妈妈的笑脸——
照片里,女人抱着年幼的知遥,背后是南城旧车站,阳光很亮。
两人沉默地喝完可可。
杯底露出最后一点棕色沉淀时,林屿开口:“我小时候,我妈也给我买过这个杯子。”
沈知遥怔住。
“后来碎了。”他补充,指尖摩挲着米老鼠的耳朵,“被我爸摔的。”
6
天亮之前,雨停了。
林屿站起身,把染血的纱布团成小小一团,准备带走。
沈知遥拦住他:“扔这儿吧。”
“会招蚂蚁。”
“那就让它们也看看,”她声音轻,“有人活得多努力。”
林屿低头笑了,第一次露出虎牙。
那笑容短暂得像雨后的肥皂泡,却让沈知遥胸口发闷。
她脱口而出:“以后受伤,还来我家。”
林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抬起缠了绿叶纱布的左手,冲她晃了晃:“已经赊账一次了。”
7
出门前,沈知遥把相机挂到他脖子上。
“干嘛?”
“刚才雨太大,我忘记录像了。”她认真解释,“你得让我拍一次正面,抵消。”
林屿挑眉,似乎想拒绝,却在她按下快门前站直了背。
“咔嚓”一声,天正好破晓。
镜头里,少年眼角有乌青,唇色发白,但眼睛很亮——
像暴雨洗过的星。
8
林屿走后,沈知遥在日记本上补了一行:
【2017年9月6日,暴雨。
他掌心裂了一道口子,我心脏裂了一道口子。
我用绿色叶子缝补他,他用绿色叶子提醒我——
“继续活下去”。
PS:他笑起来有虎牙,像黑夜突然有了缺口。】
写完,她抬头看窗外。
对面天台空荡荡,只有雨水沿着排水管往下滴,像一串省略号。
沈知遥把相机里那张“有虎牙的林屿”设成了屏保。
屏幕亮起时,她轻声说:
“早安,林屿。
今天别再受伤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