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衍搬出沈氏总部时,天正下着小雨。
他没让司机送,自己撑着一把黑伞,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往日一丝不苟的发型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透着一股狼狈的颓唐。
手机响了一路,是沈明成的质问,是老股东的斥责,还有林薇薇在老宅打来的哭闹电话。他一个都没接,只是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任由它在口袋里震动。
走到沈家庄园门口,他却没进去。
那扇雕花铁门后,有他和苏晚意短暂的婚姻,有林薇薇虚伪的笑,有被烧毁的仓库残影,如今想来,竟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他转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那片曾经属于苏家的老街区。
雨幕里,“云锦阁”的牌匾依稀可见。苏晚意接手后没改名字,只是重新漆了漆,暗红色的木牌在雨里泛着温润的光。
他站在街对面,看着二楼窗台上摆着的一盆茉莉。那是苏晚意最喜欢的花,她说茉莉不张扬,却有骨子里的香。当年苏家没破产时,她的窗台上永远摆着这么一盆。
手机再次震动,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
沈家老宅的偏院,林薇薇被两个佣人架着,头发散乱,脸上带着巴掌印,哭喊声几乎要穿透屏幕。配文是:“沈老夫人说,留着她碍眼,问你要不要‘处理’掉。”
沈知衍盯着照片看了三秒,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还是删掉了短信。
他忽然觉得很累。
累到不想再争,不想再问,甚至不想再记起那些人和事。
雨越下越大,他收起伞,走进云锦阁旁边的一家旧书店。老板是个戴眼镜的老头,见他浑身湿透,递了条毛巾过来:“沈先生?好多年没见你来了。”
沈知衍接过毛巾,哑声道:“随便看看。”
这家书店是苏家以前常来的地方,苏父喜欢在这里淘旧书,苏晚意则爱在角落的藤椅上坐一下午,看画册。他以前陪她来过几次,每次都觉得这里逼仄又陈旧,如今却成了唯一能让他喘口气的地方。
手指划过书架上的书脊,忽然停在一本泛黄的《苏绣图谱》上。
他认得,这是苏晚意的那本。封面上有个小小的牙印,是她小时候不小心咬的。当年苏家破产,这本书被当作废纸卖掉,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
他抽出书,指尖抚过那个牙印,心脏像被细密的针反复扎着,钝痛蔓延开来。
“这本书啊,上周刚收的。”老板走过来,笑着说,“送书来的老太太说,是以前苏家小姐的东西,说她……已经不在了。”
沈知衍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老板叹了口气:“多好的姑娘啊,当年总爱穿着白裙子来这儿,安安静静的。听说后来嫁给了你,我还以为她能享福……”
后面的话,老板没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沈知衍翻开图谱,里面夹着的那张没送出去的情书掉了出来。纸页已经脆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知衍,今天看到你在会议室里讲方案,很认真。其实你不用对我那么凶的,我不怕等,也不怕别人说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偶尔回头看看我,就像……就像小时候你帮我捡风筝那样。”
落款日期,是他们结婚第二年。
那天他确实对她很凶。林薇薇故意在会议室门口跟他撒娇,被来送文件的苏晚意撞见,他怕林薇薇不高兴,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让苏晚意“以后别来公司丢人现眼”。
他记得她当时的脸一下子白了,攥着文件袋的手指泛白,却还是低声说了句“好”,转身走了。
原来那时,她还在等他回头。
可他没有。
他把情书小心翼翼地夹回书里,刚要合上书,一张照片从书脊里滑了出来。
不是他那张侧脸照,是苏晚意的单人照。
照片上的她穿着高中校服,扎着马尾,站在苏家老宅的石榴树下,手里举着一串刚摘的石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背后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知衍说,石榴熟了的时候,就会回来娶我。”
沈知衍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他想起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他爬进苏家的院子偷摘石榴,被她发现。她没喊人,只是红着脸递给他一串最大的,说:“这串甜。”
他咬着石榴,含糊地说:“等这棵树下次结果,我就娶你。”
那时的话,竟成了她记了许多年的承诺。
而他,早就忘了。
雨停了,阳光透过书店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照片上。沈知衍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止不住地发抖。
他终于明白,Eve为什么要一步步慢慢来。
她不是在报复,是在凌迟。
用那些被他遗忘的细节,被他践踏的真心,一点点剥开他结痂的伤口,让他在最清醒的时候,尝到最痛的滋味。
……
云锦阁的顶楼办公室里,苏晚意站在窗前,看着街对面旧书店门口的沈知衍。
他蹲在台阶上,背影佝偻,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肩膀一直在动。
陈默走进来,递上一份文件:“小姐,沈知衍把他名下所有的沈氏股份,都转到了您的名下。还有……他签了股权转让书,放弃了沈家老宅的继承权。”
苏晚意接过文件,指尖划过沈知衍的签名。字迹潦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陈默顿了顿,“他说,这些本来就该是苏家的。还说,让您……好好活着。”
苏晚意的指尖猛地一颤,文件差点掉在地上。
她抬头看向旧书店,沈知衍已经站起来了,正朝着她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对。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隔着三年的时光,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他的眼睛通红,里面盛着她从未见过的悔恨和痛苦。
她的眼神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看不出任何情绪。
几秒后,沈知衍转身,慢慢走远。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苏晚意看着他消失在街角,缓缓握紧了手里的文件。
股权转让书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是他潦草的字迹:
“晚意,对不起。”
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对不起?
她失去的父亲,未出世的孩子,被烧毁的人生,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吗?
可为什么,心脏会像被挖空了一块,空落落的疼?
陈默看着她发白的脸色,低声道:“小姐,沈知衍他……”
“没事。”苏晚意打断他,将文件合上,“让人盯着他,别让他出事。”
陈默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安静。
苏晚意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半块烧焦的怀表——当年仓库大火里,她拼死攥在手里的东西。表盖内侧刻着的“晚意”二字,被火熏得发黑,却依旧清晰。
这是沈知衍送她的结婚纪念日礼物,他说:“以后每一秒,都算我们一起过的。”
她指尖抚过那两个字,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复仇的路走到这里,好像已经抵达终点。
沈知衍失去了一切,林薇薇被囚禁,沈家分崩离析。
可她为什么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窗外的阳光正好,石榴树的影子落在窗台上,像极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她慢慢合上木盒,收进抽屉最深处。
或许,有些债,不是靠“毁掉”就能还清的。
有些伤,也不是靠“报复”就能愈合的。
沈知衍的痛苦和悔恨,才刚刚开始。
而她的人生,总不能一直困在过去的仇恨里。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王叔的号码:“王叔,准备一下,我们去看看城南那块地。我想……按苏先生当年的想法,建一个真正的苏绣馆。”
电话那头的王叔,声音带着哽咽:“好,好……小姐,先生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挂了电话,苏晚意走到窗前,看着阳光下的城市。
雨过天晴,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她的路,还很长。
不只是复仇。
还有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