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劫（一）

庆历七年的那场雨，下得毫无道理。

初秋的寒意裹着水汽，撞在鉴查院陈旧的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屋内的灯火被门外卷进来的风搅得一阵乱晃，明暗不定地跳跃着，在范闲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刚放下陈萍萍递来的密报，薄薄的纸页，却像浸透了冰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陛下赐下的新贡果，独一份，赏了二殿下府。”陈萍萍的声音平缓得像一潭死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光滑的扶手，“果子……是北边快马加鞭送来的‘红玉珠’，色泽极艳，甜得发齁。”

红玉珠？范闲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这名字陌生得很，绝非京都常见的果品。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轮椅上的老人：“陛下亲赐？独一份？”

“嗯。”陈萍萍眼皮微垂，遮住了眼底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只余下一片沉寂的深潭，“内侍监王启年亲自送到府上，看着殿下……用了两颗。”

“咔哒”一声轻响，是范闲指节无意间捏紧了桌角。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他太熟悉这种手法了，干净、体面，带着帝王家特有的、不容置喙的“恩典”。赐死，也要披上一层温情脉脉的糖衣。

窗外，雨声骤然变得凶狠起来，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瓦片上、青石板上，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嘈杂轰鸣，像是无数冤魂在漆黑的雨夜里凄厉哭嚎。

范闲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身后的椅子，那木椅撞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钝响，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看陈萍萍一眼，黑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门外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衣衫紧贴在身上，沉甸甸地往下坠。他什么也顾不上，真气在体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奔涌，催动着双腿，每一步踏在湿滑冰冷的石板上，都溅起大朵浑浊的水花，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雨夜的黑色闪电，朝着二皇子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不能死。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嘶吼，盖过了风雨，盖过了心跳。李承泽，你这个疯子，你他妈的不能就这么死！

二皇子府那熟悉的、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森严的朱红大门就在眼前。往日戒备森严的府邸，此刻竟透着一股诡异的死寂。守门的侍卫见是他，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竟未阻拦，只是默默地让开了通路。范闲心中那不详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得更紧，几乎勒得他窒息。他一步踏入门内，身影快得只在湿漉漉的影壁墙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绕过回廊，直奔书房。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摇曳昏暗的光。一股极淡的、被雨水湿气冲得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范闲的心，沉到了冰湖之底。

他猛地推开门。

书房内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烙在他的视网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