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来得比京都温软缠绵。细雨如酥,洇湿了青石板路,也洇开了黛瓦粉墙间氤氲的水汽。乌篷船欸乃的桨声,穿过石拱桥洞,揉碎了河面倒映的点点灯火。
范闲坐在临河小轩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紫砂杯壁上摩挲。杯中是新焙的龙井,茶汤清碧,浮着几片嫩芽,热气袅袅,却驱不散他眉宇间一丝若有若无的凝滞。
这里是若若的医馆后园。范若若在江南悬壶济世已逾一载,声名渐起,这处临水的小院闹中取静,是她精心布置的休憩之所,也成了范闲南下时一个隐秘的落脚点。窗外,几竿修竹在细雨中沙沙作响,更衬得室内寂静。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特有的、刻意维持的平稳。范闲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迷蒙的雨帘上。
“雨打芭蕉,倒比京都的雪看着顺眼些。”李承泽的声音响起,清冷依旧,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尖锐刻薄,多了些大病沉淀后的平和,像被流水磨去棱角的玉石。他披着一件素青色的薄衫,走到范闲对面的藤椅上坐下。脸色依旧是那种不见日光的苍白,但双颊已有了些微润泽,不再是宣纸般的死灰。只是身形依旧清瘦,裹在宽松衣衫里,显出几分伶仃。
范闲这才收回目光,拿起小炉上温着的茶壶,给他也斟了一杯:“江南的雨,湿气重,你这身子骨,还是少沾为妙。”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关切,却将那杯热茶稳稳推了过去。
李承泽接过,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低头看着碧绿的茶汤,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拨弄着杯盖边缘。“范若若的医术,比你那霸道真气温和多了。”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范闲,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极淡的探究,“只是不知,这‘温和’的药,要喝到几时?”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蚀骨焚心的毒?”范闲端起自己那杯茶,呷了一口,语气寻常得像在谈论天气,“费老临走前交代,你体内余毒虽清,但根基损毁太甚,如同被大火燎过的山林,看似焦土,内里生机恢复非朝夕之功。若若这里温养最是合适,急不得。”
“焦土……”李承泽低声重复,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自嘲的弧度,“倒是贴切。”他不再纠结这个话题,目光转向窗外庭院一角。那里,一株新移栽的葡萄藤,正沿着新搭的竹架,怯生生地向上攀爬着几根嫩绿的藤蔓,叶片在细雨中舒展,挂着晶莹的水珠。
“这藤,倒是种下了。”李承泽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范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嗯。前些日子若若寻来的,说是本地特有的‘水晶翠’,果子不大,但极甜。”他顿了顿,补充道,“比葡萄干甜。”
李承泽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只有细雨敲打竹叶和芭蕉的沙沙声。半晌,他才极轻地“嗯”了一声,低头抿了一口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日子便在这江南水乡的烟雨迷蒙中,如门前潺潺的河水般,平缓地流淌过去。范闲并非常住,他事务繁杂,京都、澹州、甚至更远的地方,都需要他奔波。但每次南下,总会在这小院盘桓几日,仿佛这里成了他行程中一个固定的锚点。
李承泽的身体在若若的悉心调理和江南温润气候的滋养下,如同那株葡萄藤,缓慢而坚定地恢复着生气。苍白褪去,脸颊有了血色,虽然依旧清瘦,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伶仃脆弱感,渐渐被一种沉静的韧劲所取代。他开始在天气晴好时,在庭院里慢慢踱步,或是坐在葡萄架下看书。偶尔范闲来时,两人便在那临水的轩窗下对坐,有时是范闲带来些稀奇古怪的域外故事,有时是李承泽点评几句新得的闲书,更多时候,只是各自沉默,听着窗外的市声、桨声、雨声,或是风吹过竹林的簌簌声。空气里有茶香,有药香,也有一种无需言说的安宁。
那是一种奇异的相处。过往的刀光剑影、生死相搏,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他们不再提京都,不提庆帝,不提那些盘根错节的权谋与倾轧。仿佛两个在惊涛骇浪中侥幸逃生的人,疲惫地爬上同一片宁静的沙洲,默契地守着这片脆弱的宁静,谁也不愿率先打破。
直到一个暮春的傍晚。
范闲风尘仆仆地推开小院的门,带着一身北地未散的寒意。他刚处理完一批试图通过内库走私北齐的棘手货物,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冷厉。刚踏进院子,便看见李承泽站在那株已爬满半个竹架的葡萄藤下,微微仰着头。
夕阳的金辉穿过藤蔓的缝隙,在他素色的衣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正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几片纠缠在一起的嫩叶,动作轻柔而专注。那专注的神情,柔和了他惯常的疏离轮廓,在暖金色的光线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温润。
范闲的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心口某个角落像是被这暮色温柔地撞了一下。他站在门廊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
李承泽似有所觉,转过头来。看到范闲,他眼中掠过一丝微讶,随即那点专注的柔和迅速敛去,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唇角似乎比平时放松了些许:“回来了?”
“嗯。”范闲应了一声,走过去,目光落在他整理藤蔓的手上。那双手依旧骨节分明,却不再枯瘦冰冷,在夕阳下显得匀称有力。“长得不错。”
“若若照料得好。”李承泽收回手,退开一步,让范闲也能看清藤架,“再过些时日,该能挂果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水晶翠?”范闲问。
“嗯。”李承泽点头,“若若说,夏末就能尝到。”
范闲看着那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嫩绿藤叶,忽然道:“比葡萄干新鲜就好。”
李承泽侧过头看他,夕阳的金光落在他半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沉静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涟漪,像投入古井的石子,终于激起了活水。
他忽然转身,走向廊下的小泥炉。炉上温着一小壶水,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李承泽动作熟稔地取茶、温杯、注水,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从容。水汽氤氲中,他端起一杯新沏的茶,递给范闲。
范闲接过。指尖不经意相触,温热的,带着茶水的暖意。
“尝尝,”李承泽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今年的明前龙井。”
范闲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嫩芽,碧绿的茶汤映着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他吹开浮叶,啜饮一口。温润的茶香裹挟着江南暮春草木的清气,瞬间盈满口腔,一路熨帖下去,驱散了满身的疲惫与风尘。
“好茶。”他由衷道。
李承泽也端起自己的杯子,浅浅啜了一口。他没有看范闲,目光投向庭院里那株沐浴在夕照下的葡萄藤,声音很轻,像是对藤,又像是对自己,更像是对这宁静的暮色:
“活着…看它结果,也不错。”
晚风穿过藤架,拂动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低语。范闲端着温热的茶杯,站在李承泽身侧半步之遥的地方,没有再说话。
天际的最后一缕霞光,温柔地笼罩着这一方小小的庭院,笼罩着藤架下并肩而立的身影。远处河面上,传来归航渔夫悠长的调子,融在渐渐弥漫开的暮色里。
藤上月痕初上,清浅,却已足够照亮这劫后余生的方寸之地,以及其中悄然滋长的、细水长流的暖意。那曾蚀骨的甜毒,终究在时光的熬煮里,沉淀成了这杯熨帖心脾的清茶,和这株等待夏末果实的青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