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劫（十五）

那一瞬间的清澈和茫然如同被惊飞的鸟雀，瞬间消失无踪。熟悉的戒备和疏离如同冰壳，迅速覆盖了他的眼眸。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仿佛那是一件可以抵御一切的铠甲。

范闲心头那丝微弱的暖流骤然冷却。他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迎着李承泽的目光，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迈步，准备从他身边走过，踏入偏厅。

就在两人身形即将错过的刹那，李承泽忽然动了。他侧过身，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迟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一只手从宽大的斗篷下伸出，那手依旧苍白，指节分明，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枯瘦得如同骷髅。他的手指间，捏着一个用寻常油纸草草折成的小包。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李承泽只是极其自然地将那小包塞进了范闲垂在身侧、微握的手心里。动作快得如同错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随意，又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范闲的脚步顿住了。掌心传来那油纸小包微凉的触感，以及里面颗粒分明、带着轻微硬度的内容物。

“上次……”李承泽的声音很低，语速很快，像是急于完成一个任务，目光飘向廊外依旧纷扬的雪花，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你府上的葡萄……太酸。”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理由过于苍白，又极其生硬地补充了一句，“这个……晒得干些，或许……能入口。”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看范闲一眼，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动作从未发生。他裹紧了斗篷，转身，踩着廊下薄薄的积雪，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自己暂居的小院走去。清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只留下雪地上两行浅浅的、孤独的脚印。

范闲依旧站在原地。他缓缓低下头，摊开手掌。那油纸小包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带着一丝来自李承泽指尖的微凉。

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寻常的油纸。

里面，是满满一小堆深紫色的、皱巴巴的葡萄干。在苍白的雪光和深色大氅的映衬下，那深紫的颜色显得格外浓郁，几乎要流淌出来，散发着一种干燥而独特的、混合着阳光和果糖的微甜气息。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带来冰冷的刺痛。范闲却恍若未觉。他捏起一粒葡萄干，指尖传来那熟悉的、带着韧性的触感。他缓缓地将它放入口中。

牙齿轻轻咬下。微硬的外皮破裂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纯粹的、浓缩了所有阳光和甘甜的滋味，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猛地在他的味蕾上轰然炸开！那甜味如此霸道，如此醇厚，瞬间冲散了所有冬日的寒意和口中残留的苦涩药味，一路熨帖下去，直抵心间最深处，带来一阵奇异的、带着微醺感的暖意和震颤。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投向李承泽消失的那个回廊拐角。空荡荡的，只有风雪在呼啸盘旋。

“下次见面，带新鲜的给你。”

那句被风雪吹得有些破碎、带着刻意疏离语气的话，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起来。

范闲攥紧了手中那包小小的葡萄干，那微凉的油纸被他掌心的温度迅速焐热，变得滚烫。他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凝固在风雪中的雕塑。目光固执地望着那个早已空无一人的方向。

纷扬的大雪无声地落下，覆盖了庭院，覆盖了回廊，也试图覆盖他肩上、发上的一切。天地间一片苍茫的寂静。

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般的亮色。直到掌心里那包葡萄干，被他灼热的体温彻底焐透，那浓郁的、霸道的甜意仿佛透过皮肤，渗入了血脉，在四肢百骸间无声地流淌、发酵。

雪，渐渐停了。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反射出清冷而耀眼的光芒。

范闲缓缓低下头，再次看向掌心那包深紫色的葡萄干。指尖捻起一粒，放入口中，用牙齿细细地、反复地碾磨着，任由那浓缩到极致的甘甜在舌尖弥漫、扩散，攻城略地，直至占据所有的感官。

他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和一丝洞悉了某种宿命般的自嘲。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世上最甜、最毒、也最让人心甘情愿饮鸩止渴的药引……叫李承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