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范闲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重的死寂,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在这里。庆帝以为你死了,太子以为你死了,李云睿以为你死了。南庆的暗探或许还在搜寻,但他们寻找的是一个死去的二皇子李承泽,而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李承泽那张苍白、脆弱、毫无生气,却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的脸上,一字一句道:
“……一个可以重新活一次的人。”
“活?”李承泽闭着眼,发出一声极轻、极飘忽的呓语,带着浓重的鼻音,如同梦呓,“怎么活?”
范闲站起身,走到那扇漏风的破旧木窗前,凝视着窗外黑沉沉的、风雪弥漫的北齐天地。寒风卷着雪沫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等风来。”他沉声道,声音仿佛融入了窗外呜咽的风雪,“等南庆‘二皇子遇刺身亡’的消息彻底搅浑京都那潭水,等李云睿按捺不住跳出来,等太子和庆帝父子猜忌的裂痕再也无法弥合……”他转过身,阴影笼罩着他半边脸庞,眼神在昏暗的油灯下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独行的狼,“然后,我们回去。但不是回到棋盘上做棋子,而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草铺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去掀翻那张桌子!”
---
庆历八年的春,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姿态,艰难地爬上了北齐南境的土地。连绵的酷寒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厚厚的积雪开始消融,露出底下饱吸了雪水、变得泥泞不堪的黑褐色土地。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和冰雪初融时特有的清冽寒意。官道两旁的枯枝,也悄然萌发出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绿意。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泥泞中不疾不徐地行驶着。车轮碾过尚未完全解冻的冰棱和泥水混合的路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驾车的是个面容平凡、眼神却异常沉静的中年汉子,正是当初从抱月楼混乱中将范闲带走的“灰影”之一。
车厢内,光线有些昏暗。范闲靠在一侧车壁上,闭目养神,膝上摊开着一卷北齐风物志,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他的气息沉静悠长,整个人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敛去了所有锋芒,却更显内蕴深沉。对面,李承泽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深青色棉袍,靠着另一侧车壁。他手里也捧着一卷书,是范闲从黑石驿唯一那家兼卖杂货的书铺里淘来的、纸张粗糙的北齐地方县志。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却显得有些飘忽,并未真正聚焦。
车窗外,是不断后退的、正在艰难复苏的北齐原野。偶尔能看到远处低矮村落升起的袅袅炊烟,或是在泥地里艰难觅食的瘦弱鸟雀。一派萧索,却又蕴含着破土而出的生机。
李承泽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移开,投向窗外。他静静地看着那些掠过的、陌生而荒凉的景色,看了许久。琥珀色的眼瞳里,映着车窗外流动的光影,那些曾深植其中的阴鸷、算计、绝望的冰层,似乎在这段颠沛流离、远离南庆漩涡的日子里,被某种无声的力量悄然消磨、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是劫后余生的疲惫,是面对未知的茫然,还有一种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平静。
“快到界河了。”驾车的灰影低沉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打破了车厢内长久的沉默。
范闲缓缓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瞬间又归于深邃的平静。他坐直身体,微微掀开侧面的车帘一角。凛冽的、带着河水湿气的风立刻灌了进来。远处,一条宽阔的大河横亘在苍茫的天地之间。河面上漂浮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巨大冰块,在浑浊的河水中沉浮、碰撞,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响。那就是分隔南庆与北齐的界河——沧澜江。河对岸,那片笼罩在春日薄雾下的广袤土地,就是南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