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也循声望向窗外。当那条象征着故国、也象征着无尽纷争的沧澜江映入眼帘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捏紧了粗糙的书页边缘，指节微微泛白。那熟悉的国土轮廓，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悸动和沉甸甸的压力。那些被他刻意压下的记忆——金碧辉煌的宫殿、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毒酒入喉的剧痛、庆帝冰冷审视的目光、太子隐含得意的笑容——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范闲敏锐地察觉到了身旁气息的波动。他没有立刻回头，目光依旧锁在河对岸那片朦胧的景致上，仿佛在丈量着那片土地下潜藏的惊涛骇浪。片刻后，他才放下车帘，隔绝了窗外奔腾的河水和故国的景象，也隔绝了那带着寒意的风。车厢内重新陷入一种相对封闭的安静。
“怕了？”范闲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更像是一个陈述句。
李承泽的身体又是一僵。他猛地转过头，对上范闲深邃的目光。一丝被看穿的狼狈和习惯性的防御性的尖锐瞬间涌上眼底，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用刻薄的言语回击。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范闲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坦然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所有涌到嘴边的尖刻话语，竟都哽住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颓然地、缓缓地靠回车壁上，闭上了眼睛。良久，一个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才从他紧抿的唇间艰难地溢出，轻得像一声叹息：
“怕？”他重复着这个字眼，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怕什么？怕死？这条命……早该在抱月楼就还回去了。”他睁开眼，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车厢晃动的顶棚上，仿佛穿透了这简陋的车篷，看到了某个遥远而冰冷的终点。“我只是……不知道。”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迷茫，“不知道回去……还能做什么。那把椅子？”他嗤笑一声，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厌弃，“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
范闲没有立刻接话。他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李承泽苍白而迷茫的侧脸上。此刻卸下了所有尖刺和伪装的李承泽，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映照出他们血脉深处那份相同的、被命运巨轮碾压过的孤独。
“李云睿与北齐左贤王勾结的铁证，藏在她在沧州置办的那座‘锦绣别院’的暗格里。具体位置，在第三进西厢房，东墙第三块松动的墙砖后。”范闲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打破了车厢内沉郁的气氛。
李承泽猛地睁开眼，倏然转头看向范闲，眼中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你……你怎么知道？这……”
范闲迎着他的目光，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筹码，现在在你手里。”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李承泽，“李承泽，你问我回去能做什么？好，我告诉你。回去，不是为了坐上那把由无数枯骨垒成的椅子，而是去做你一直想做，却从未有机会、也从未敢真正放手去做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
“掀翻它。”
“用李云睿的罪证，撕开她伪善的画皮，将她彻底钉死在叛国的耻辱柱上！用这把钥匙，去搅动京都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让庆帝看看，他亲手打磨的这把‘刀’，最终会斩向何方！让太子日夜难安，让他明白，他最大的敌人，从来就不是你，而是他那位坐在龙椅上、掌控一切的父皇！”范闲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洞穿迷雾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李承泽沉寂的心湖上，激起剧烈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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