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舟（12）

冰冷的空气瞬间凝固。赵有德那句话，像淬了冰的针，扎透了马车外刻意营造的轻松假象。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范闲脸上，嘴角那抹冷酷的弧度带着洞穿一切的了然。车厢夹层？范闲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恰到好处地堆起更深的惶恐，甚至带上了几分被冤枉的委屈。

“官爷明鉴！”范闲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生意人特有的浮夸，“这北地天寒地冻的，路途又远，车不做得厚实些，人货都经不起颠簸啊！您瞧这木头，都是些粗笨料子，哪有夹层？”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抬手，似乎要去拍打那被赵有德敲击过的车厢侧壁，动作自然，却暗含方位——掌心正对着暗格所在的区域下方。

就在他手掌即将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呕——！”

一声极其痛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干哕声，毫无征兆地从车厢内传出！声音沉闷、压抑，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挣扎感，穿透并不算厚的车壁，清晰地在渡口冰冷的空气中扩散开来。

范闲拍向车厢的手猛地顿在半空，脸上的惶恐瞬间被一种真实的、混杂着惊愕与嫌恶的表情取代。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像是被那声音里的污秽气息逼退。

赵有德和那几个乌鸦衙役脸色骤变。为首的衙役更是猛地捂住口鼻，连退两步，厉声喝道：“里面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范闲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神躲闪，似乎在极力掩饰，“是……是些北地收来的皮子，路上淋了雨雪，又捂在车里……怕、怕是有些……有些沤坏了……”他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更剧烈、更撕心裂肺的呕吐声从车厢里传出，伴随着某种粘稠液体泼洒的闷响和浓重到令人作呕的、类似尸体腐败的腥臭气息，丝丝缕缕地从车厢缝隙里钻了出来！

车厢内光线骤暗，只剩下船板缝隙透入的、晃动的水光。方才那团散发着浓烈恶臭、令人作呕的“污秽之物”，此刻已无声无息地蜷缩在车厢角落的阴影里，破棉絮下剧烈的抽搐停止了，只剩下微弱而压抑的喘息。浓烈的气味尚未散去，像一层粘稠的、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狭小的空间。

范闲脸上的惶恐和嫌恶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般的沉静，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未散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几步跨到角落，动作迅捷而无声，一把掀开那团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破棉絮。

棉絮下，李承泽的身体蜷缩着，剧烈地颤抖。他脸上那些骇人的脓疱和污渍竟已消失大半，露出底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肌肤，只有几处残留着用力摩擦留下的红痕。方才那逼真的肿胀，显然是某种特殊药膏和憋气运功制造的假象。但此刻，他紧闭着双眼，牙关紧咬，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虚汗，嘴唇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紫色，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

那浓烈的“腐臭”，是范闲在关门前瞬间弹入车厢角落的一枚蜡丸破裂后散发出的药味。但李承泽此刻的状态，绝非伪装！

范闲目光一凝，闪电般出手，两指并拢，精准地按在李承泽颈侧动脉处。脉搏微弱而急促，如同濒死鸟雀的挣扎。他另一只手迅速探向李承泽紧捂着小腹的手腕——那只手冰冷如铁，指节因剧痛而扭曲痉挛。

“松手！”范闲低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他强行掰开李承泽死死抠着小腹的手指。

深青色棉袍的下摆，赫然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不是水渍，而是……粘稠、暗红的血！血迹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洇开！

是刚才撞破车厢侧壁时受的伤？不！那力道虽猛，但以李承泽的身手和车厢木板的厚度，顶多皮肉挫伤，绝不至于内腑出血！范闲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手指如风，迅速解开李承泽的棉袍系带，扯开内里单薄的衣衫。

李承泽小腹左侧，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狰狞地显露出来！伤口边缘皮肉翻卷，并不深，却异常诡异——创面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正有细细的、颜色发暗的血珠缓慢渗出。伤口周围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一片蛛网般的黑紫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向着心脉方向侵蚀！

毒！

剧毒！而且是极其阴狠、见血封喉的奇毒！这绝非方才那场戏里该有的东西！

范闲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死死盯住李承泽痛苦扭曲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悸：“谁干的？什么时候？！”

李承泽紧闭的双眼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琥珀色的眼瞳因为剧痛和毒素的侵蚀而蒙上一层浑浊的灰翳。他涣散的目光吃力地对上范闲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扭曲得近乎诡异，像是在嘲弄，又像是在回应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他沾满泥污和伪装“脓液”的右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指向的方向，赫然是——

范闲自己的手腕！

范闲瞳孔骤然收缩！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想起方才混乱中，自己为了阻止李承泽在暗格里因窒息或过度紧张而发出声响，曾隔着木板死死扣住对方的手腕！而此刻，就在他自己右手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几乎被忽略的刺痛感！

他迅速撸起自己的袖口。手腕内侧，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划痕赫然在目！划痕极浅，只渗出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的血珠，但周围的皮肤，已然泛起了一圈极其浅淡、却绝对存在的青黑色！

是李承泽！在暗格里，在他扣住对方手腕试图压制其挣扎时，李承泽竟用藏在口中的某种极其细微的毒刃或毒针，隔着木板，刺破了他的皮肤！而他因为全神贯注于外界的危机，竟完全没有察觉！这毒显然并非立刻致命，而是极其阴险地缓慢发作，但李承泽自己强行撞破车厢、剧烈动作，无疑加速了毒素在他自己体内的爆发！

“你……”范闲看着李承泽小腹上那颜色越来越深的伤口和蔓延的黑紫纹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道细微却带着不祥青黑的划痕，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混合着冰冷的寒意直冲头顶！他猛地俯身，双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攥住李承泽染血的衣襟，将他从冰冷的角落地板上提了起来，几乎鼻尖相抵！

“李承泽！”范闲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带着滔天的怒意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冰冷，“你想死？！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拉着我一起下地狱？！” 他攥着衣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眼前这张苍白痛苦的脸灼穿。

李承泽被他粗暴地提起，身体痛苦地弓起，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暗黑色的血丝。他被迫仰起头，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在范闲盛怒的脸上。那濒死的、浑浊的眼底深处，却翻涌起一股奇异的光芒——是痛楚到极致的疯狂，是濒临毁灭的快意，更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绝望的嘲弄。

他染血的嘴唇艰难地开合，气息微弱如同游丝，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异常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进范闲的耳膜：

“范……闲……”

“……这……才……公平……”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颤，更多的暗黑色血液从口鼻中涌出，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身体软倒在范闲僵硬的手臂中。

这气味霸道而诡异，瞬间盖过了渡口的河水腥气和泥土味。那几个乌鸦衙役脸色煞白，再也忍不住，纷纷掩鼻后退，眼中充满了惊疑和嫌恶。连一直冷着脸的赵有德，眉头也狠狠拧紧，锐利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和生理性的抗拒。他虽见多识广，但这气味……太过逼真，太过令人不适。

“打开！”赵有德强忍着恶心，声音冰冷依旧，但已带上了一丝急促。他身后的两名内库护卫也按住了刀柄，警惕地盯着车厢。

“这……这……”范闲显得手足无措，脸上满是嫌恶和为难，“官爷，里面污秽不堪，恐脏了您的眼……”

“少废话！打开！”为首的乌鸦衙役捏着鼻子，尖声催促，刀鞘再次重重砸在车厢壁上。

范闲无奈，只得苦着脸，磨磨蹭蹭地伸手去拉车厢门。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栓的刹那——

“砰！咔嚓！”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木料碎裂的刺耳声响猛地爆发！车厢侧壁，就在赵有德方才敲击的位置附近，一块厚实的木板竟从内部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开！木屑纷飞中，一个裹在灰扑扑破棉絮里的“东西”滚了出来，重重摔在泥泞冰冷的地面上！

那东西蜷缩成一团，破棉絮上沾满了深褐色、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粘稠污物，还在微微抽搐，发出濒死般痛苦的嗬嗬喘息。破絮下露出的半张脸，肿胀不堪，布满青紫色的脓疱，有些已经破裂，流出黄绿色的脓液，混合着泥土和污血，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一只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死死抠着地面，指节扭曲变形。

“鬼啊！”一个年轻的乌鸦衙役吓得失声尖叫，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他人也是头皮发麻，汗毛倒竖，连赵有德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瞳孔微缩。这景象太过骇人，远超寻常的污秽疾病，更像是某种恶毒的瘟疫或者……被诅咒的邪物！

混乱瞬间升级。渡口边本就寥寥无几的几个旅人尖叫着四散奔逃。乌鸦衙役们惊魂未定，握刀的手都在发抖，只想离这污秽的源头越远越好。

“晦气！真他妈晦气！”为首的衙役脸色铁青，捏着鼻子，对着地上那团还在抽搐的“东西”狠狠啐了一口，“快！把这瘟神拖远点！别脏了地界！”他再也没心思检查什么文书夹层，只想立刻摆脱这噩梦般的景象。他胡乱地将手中范闲的文书往旁边一个衙役怀里一塞，“赶紧让他滚！连人带车滚过河去！别在这儿招晦气！”

“是…是！”那衙役也吓得够呛，手忙脚乱地接过文书，看都不敢再看地上那团东西一眼，朝着范闲和车夫连连挥手，声音都变了调：“快走！快走！”

赵有德眉头紧锁，目光如电，再次扫过地上那团散发着恶臭、抽搐不止的污秽之物，又看向一脸惊惧嫌恶、仿佛也被这“瘟疫”吓得不轻的范闲，最后落在那个始终沉默、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哑巴”车夫身上。车夫低垂着头，握着马鞭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疑虑在赵有德眼底深处一闪而过，但这念头瞬间就被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恶臭和眼前这极具冲击力的景象压了下去。内库的职责是追查要犯、监控异动，不是处理这种边境常见的、肮脏的“瘟疫”。他赵有德身份不同，更犯不着在这里沾染一身晦气。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厌恶地挥了挥手，示意放行。两名内库护卫也明显松了口气，微微侧身让开了道路。

范闲如蒙大赦，脸上堆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残留的恐惧，连连躬身作揖：“多谢官爷！多谢官爷开恩！”他动作麻利地跳上车辕，对着车夫低吼一声：“快！快走！离开这鬼地方！”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急切。

那“哑巴”车夫猛地一抖缰绳，鞭梢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马匹受惊，奋力拖拽着深陷泥坑的车轮。泥浆飞溅中，马车终于挣脱了泥泞，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姿态，朝着那艘破旧的渡船冲去。

马车冲上渡船跳板，车轮碾过腐朽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渡船在湍急浑浊的沧澜江水中剧烈摇晃，浮冰撞击船体的闷响如同巨兽的低吼。范闲反手猛地关上摇晃的车厢门，隔绝了外面渡船工粗鲁的吆喝和乌鸦衙役们远远投来的、依旧带着嫌恶的窥探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