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八年,秋。
监察院深处,那间象征着无数秘密与铁血意志的提司书房内,药香弥漫,冲淡了往日陈年卷宗和血腥阴谋交织的气息。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搭着一条薄毯,他看起来比一年前更加苍老枯槁,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手中捻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目光落在对面。
窗边的软榻上,李承泽斜倚着。他穿着一身素净的天青色常服,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但眉宇间那股萦绕多年的阴鸷戾气,却如同被秋风吹散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瘦削的手腕伸出袖口,搭在脉枕上,指节依旧清晰,却不再显得嶙峋脆弱。
范闲坐在榻边的矮凳上,三根手指稳稳地搭在李承泽的腕脉上。他低垂着眼帘,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世间再无他事能扰其心神。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左腕处,那道狰狞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浅色的疤痕。
书房内很安静。只有棋子偶尔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监察院特有的、低沉而有序的脚步声。
良久,范闲收回手指,抬眼看向李承泽。李承泽也正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瞳清澈平静,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脉象平稳,沉疴已去。”范闲的声音很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只是心脉旧伤,还需静养,不可劳神,更不可动气。”
李承泽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不再是往日的讥诮,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劳烦范神医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棂外湛蓝高远的秋空,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叶,“这京都的空气……似乎也没那么令人窒息了。”
范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没有说话。太庙那场惊天巨变已过去数月。尘埃落定。李云睿被褫夺封号,终身圈禁于不见天日的冷宫深处,昔日的荣华与野心尽成枯骨。太子李承乾废为庶人,流放岭南瘴疠之地,余生将与悔恨和恐惧为伴。庆帝……那个掌控一切、视众生为棋子的男人,在亲眼目睹自己精心布局被最锋利的“刀”反噬、被最“无用”的“磨刀石”掀翻棋盘后,于一个秋雨滂沱的深夜,在空旷寂寥的寝宫中,悄无声息地驾崩。太医诊断,乃心脉枯竭,油尽灯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枯竭的心脉深处,积压着多少被颠覆信念的致命一击。
靖王世子李弘成,那个被所有人忽略的、温和甚至有些平庸的宗室子弟,在陈萍萍、范建及部分军方重臣的推举下,于一片废墟中登上了那张染满鲜血的龙椅。新君登基,大赦天下,首要之事便是整肃吏治,抚平疮痍。
而李承泽,这位曾经的“已故”二皇子,以“重病初愈、需静养天年”为由,彻底退出了权力的漩涡中心。他的存在,成为新朝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段被刻意模糊的往事。
“北边来信了。”陈萍萍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放下棋子,从袖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递给范闲,“王启年那滑头,带着一家老小,在北齐的雪原边上安了家,开了个小小的杂货铺子,顺带……帮我们看着北边的动静。”他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暖意的笑容,“信里说,他家小丫头很喜欢那里的雪,堆的雪人比他还高。”
范闲接过信,指尖拂过粗糙的信纸,仿佛能感受到北地凛冽的风雪和那间小小杂货铺的烟火气。他没有看信的内容,只是轻轻摩挲着,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你呢?”陈萍萍的目光转向范闲,锐利依旧,却多了一份长辈的审视与关切,“陛下(指新帝李弘成)的意思很明白,鉴查院提司的位置,永远给你留着。或者,户部、吏部,甚至……入阁。只要你开口。”
范闲将信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陈萍萍,也迎向软榻上李承泽投来的、带着一丝探寻的目光。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长途跋涉后归家的释然,也带着看透世情的澄澈。
“老师,”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京都的戏台,唱了太久,也流了太多的血。我……累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湛蓝的天空和庭院里开始泛黄的银杏叶。阳光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
“婉儿在澹州等我。”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向往,“她说,海边的盐场需要人打理,新开的医馆也缺个坐堂的大夫。还有……若若寄信来,说她在东夷城新开的书局,想让我去写几本风物游记……”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陈萍萍,最后落在李承泽身上,那眼神清澈坦荡,如同被秋水洗过的天空,“这京都的棋局,翻过了。该下棋的人,也换了。我们这些旧日的棋子……也该找个地方,晒晒太阳了。”
李承泽静静地听着,当听到“澹州”、“海边”、“医馆”、“书局”这些字眼时,他眼底深处那潭沉寂的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涟漪。他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陈萍萍久久地凝视着范闲,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缓缓闭上眼,靠在轮椅的软枕上,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轮椅扶手。
“走吧。”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成全,“都走吧。这盘棋……终究是下完了。”
范闲对着陈萍萍深深一揖,没有再多言。他转身,走向门口。经过软榻时,脚步微微一顿。
李承泽抬起眼,目光与他平静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没有试探,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和劫波渡尽后的平静。
范闲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扬了扬,点了点头。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门外,秋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下来,温暖而明亮,将他青色的身影拉得很长。庭院里,金黄的银杏叶在风中打着旋,缓缓飘落。
李承泽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高远的蓝天。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京都的空气,似乎真的不一样了。那无处不在的、名为权力与阴谋的枷锁,仿佛在阳光下悄然融化。他微微闭上眼,感受着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脸上的暖意,那是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
陈萍萍依旧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枯槁的脸上,嘴角却缓缓地、缓缓地向上牵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窗外,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静静地驶出监察院那扇沉重、象征着无尽铁血与秘密的黑铁大门,汇入京都熙攘的人流,向着城门的方向,不疾不徐地驶去。
马车内,范闲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阳光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车窗外,是熟悉的街道,喧闹的人声,是这座他曾为之厮杀、爱恨交织的城池,正一点点被抛在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从怀中取出那个曾包裹着铁证、沾满泥土的油布包。如今里面空无一物。他掀开车帘一角,随手将那油布包抛向窗外。布包在空中翻滚了几下,落进路旁流淌的渠水中,转瞬便被浑浊的水流卷走,消失不见。
他放下车帘,重新靠回车壁,彻底闭上了眼睛。
车辙辘辘,碾过京都秋日长街的石板路,声音单调而悠长,载着归人,驶向远方那片宁静的、带着咸腥海风的蔚蓝。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