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八年的冬,比往年更显酷烈。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着掠过北齐南境这片贫瘠的土地,将天地裹成一片混沌的银白。官道早已断绝,人迹罕至,连最耐寒的飞鸟也缩在巢穴深处,瑟瑟发抖。
黑石驿东头那间不起眼的“方记茶铺”,此刻成了风雪中唯一的孤岛。厚重的棉帘子垂着,隔绝了门外肆虐的寒意,却挡不住风雪的呜咽声,如同不甘的幽魂在屋外徘徊。铺子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吝啬地勾勒出几张粗陋桌椅的轮廓。炉膛里,柴禾噼啪作响,跳跃的火焰是这方寸之地唯一的热源与活气。
范闲盘腿坐在炉边一张矮凳上,手里捧着一卷边角磨损严重的《北齐风物杂考》,借着火光慢慢翻看。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长途奔波的沧桑感沉淀下来,化作了眉宇间更深沉的静气。他穿着半旧的靛蓝棉袄,袖口磨得有些发亮,脚上一双厚实的毡靴,是这镇上妇人最寻常的手艺。曾经的提司大人、内库正使,如今只是这偏僻驿站旁一个沉默寡言、略通文墨的茶铺掌柜“方公子”。
炉火对面,一张铺着厚厚旧毛毡的躺椅上,李承泽半倚半靠着。他身上裹着一件明显大了两号的、洗得发白的灰鼠皮裘,那是范闲用几块上好皮子跟镇上猎户换来的。长长的黑发未束,随意地散落肩头,衬得一张脸在火光下愈发苍白清瘦,唯有鼻尖被炉火烘得微微发红。他膝上也摊着一本书,是范闲淘来的《南庆诗选注疏》,只是书页久久未曾翻动。他微眯着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两簇小小的、跳动的橙红火焰,那里面曾经翻涌的阴鸷、算计、不甘与绝望,仿佛被这北地漫长而酷烈的风雪,连同京都的硝烟一同,深深掩埋、冻结了。留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以及劫波渡尽后,尘埃落定般的空茫宁静。
“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轻咳从李承泽喉间溢出,打破了炉边的静谧。他下意识地蜷了蜷身子,往皮裘里缩了缩,裸露的脚踝下意识地往炉火的方向探了探。那脚踝依旧伶仃,冻伤的痕迹在脚背上留下了淡淡的浅褐色印记,但已不像初时那般触目惊心。
范闲的目光从书卷上抬起,平静地扫过李承泽微微蹙起的眉心,落在炉火上。他放下书,起身走到角落一个半人高的陶瓮旁,揭开盖子。一股浓郁醇厚、带着淡淡甜香的米酒气息立刻弥漫开来,驱散了空气中的几分清冷。他用木勺舀出小半碗温热的、色泽深红的稠酒,又从一个粗陶罐里捻了几颗晒干的枸杞丢进去。碗底铺着几片切得极薄的姜片,被热酒一激,辛辣温暖的香气更加明显。
“喝了。”范闲将碗递到李承泽面前,语气平淡无波,如同说今日雪大。
李承泽眼皮掀了掀,看了一眼那碗深红粘稠、冒着热气的物事,眉头皱得更紧,下意识地偏过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又是这劳什子……又甜又辣,腻得很。”
“驱寒。”范闲言简意赅,手稳稳地端着碗,没有半分收回的意思,“镇上老张头说的方子,他祖辈在北地活人无数。比你那些金贵药丸顶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承泽依旧畏寒蜷缩的姿态上,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还是说,殿下想重温一下黑石驿柴房里咳血的味道?”
“咳……”李承泽被这直白的威胁噎了一下,抬眼瞪向范闲。火光下,范闲的眼神深邃平静,像两口古井,映不出任何波澜,却又清晰地传递着“喝了它,别废话”的信息。一丝被管束的愠怒和更深层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这强硬关怀熨帖到的复杂情绪交织着涌上心头。他抿了抿苍白的唇,最终还是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伸出那双骨节依旧分明、却因不再养尊处优而添了几道细小裂口的手,接过了碗。
碗壁滚烫,灼着指尖。李承泽皱着眉,屏住呼吸,像灌毒药般,将那碗又甜又辣、带着浓厚姜味的稠酒一口气灌了下去。辛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一阵强烈的暖意,却也呛得他眼角瞬间泛起了生理性的水光。他猛地放下碗,急促地喘息着,舌尖被那古怪的味道刺激得发麻。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的手伸到他面前,掌心躺着几颗圆滚滚、红亮亮的山楂果干。
李承泽微微一怔,抬眼看向范闲。范闲已经坐回了矮凳上,重新拿起了那本《北齐风物杂考》,仿佛刚才递山楂的动作只是随手拂去衣上尘埃。
“压压。”依旧是简短的两个字。
李承泽看着那几颗红艳艳的山楂干。它们饱满诱人,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在这昏暗简陋的茶铺里,竟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鲜活。他沉默片刻,终是伸出手,拈起一颗。指尖触碰到范闲粗糙的掌心,那温热而略带薄茧的触感一触即分。他将山楂干放入口中,用力地咀嚼起来。酸味瞬间在口腔里爆开,霸道地压下了甜腻和辛辣带来的不适,带来一种奇异的、清爽的舒适感。紧蹙的眉头,竟在不知不觉间舒展了些许。
炉火噼啪,风雪在屋外呼啸。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咀嚼山楂干的细微声响和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一种奇异的、近乎安宁的沉默流淌在两人之间。没有剑拔弩张的算计,没有生死相搏的惨烈,也没有刻意的温情脉脉。只有炉火的暖意,空气中残留的米酒与山楂的混合气息,以及彼此呼吸的轻响。
“这书,”李承泽忽然开口,声音因喝了热酒而不再那么干涩,带着点久未说话的微哑,他扬了扬手中那本《南庆诗选注疏》,目光却依旧落在炉火上,“注得粗陋不堪,简直误人子弟。‘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此句雄浑壮阔,岂是‘路途遥远’四字便能敷衍的?还有这‘醉卧沙场君莫笑’……”他语带鄙薄,一如当年在宫中品评那些不入流官员的奏折,只是少了那份刻意的锋芒,多了几分纯粹的、文人式的挑剔。
范闲翻书的手顿了顿,并未抬头,只淡淡回了一句:“五文钱一本的地摊货,你还指望是文渊阁大学士的手笔?”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承泽被噎了一下,冷哼一声,却也没再继续挑剔。他随手将书丢在一旁的矮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目光百无聊赖地在狭小的铺子里逡巡,最终落在了范闲身后墙角。那里堆着几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书册,其中一卷包裹得不太严实,露出一角深蓝色的硬质封面,上面似乎印着些繁复的图样。
“那是什么?”李承泽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卷书。
范闲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随口道:“前几日去邻镇收皮货,顺道在旧书摊翻到的,几卷杂书,看着纸还不错,拿回来垫桌脚。”
“垫桌脚?”李承泽眉梢微挑,一丝属于旧日皇子的挑剔本能被勾起,“暴殄天物。”他撑着躺椅扶手,似乎想站起来去看看。
“老实待着。”范闲头也没抬,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力量,让李承泽刚离椅一寸的身体又顿住了,“刚灌下去的酒,想白费?”他顿了顿,补充道,“想看,明天自己拿。桌脚稳当着呢,不差你这一卷。”
李承泽悻悻地靠了回去,裹紧了身上的皮裘,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粗鄙。”
范闲恍若未闻,继续翻着他的书。过了片刻,他却像是想起什么,站起身走到炉火边那个温着水的小泥炉旁,提起上面的铁壶。壶嘴冒着腾腾热气。他拿过李承泽刚才喝空的碗,用热水仔细地烫洗了一遍,又重新倒了大半碗温热的清水,放在李承泽手边的矮几上。
“润润。”依旧是没有多余的解释。
李承泽看着那碗冒着氤氲热气的清水,又抬眼看了看范闲走回矮凳坐下的背影。炉火跳跃的光影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晃动。沉默再次降临,风雪声似乎也被炉火的暖意和这无声的照料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李承泽端起水碗,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冲淡了口中残留的山楂酸味和姜的辛辣,带来一种熨帖的舒适。胃里那团被米酒烘烤出的暖意,也随着水流缓缓地扩散至四肢百骸,驱散了骨髓深处最后一丝顽固的寒意。
他放下碗,目光落在炉火对面那个沉静的身影上。范闲低着头,侧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专注。他不再是那个在京都搅动风云、谈笑间取人性命的范小狐狸,也不是那个在雪地里扛着他亡命奔逃、眼神如狼的亡命之徒。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守着炉火、翻着旧书、在风雪夜里给同伴倒上一碗热水的……茶铺掌柜。
一种极其陌生、却又无比真实的暖意,如同炉膛里跳跃的火焰,并非轰轰烈烈,却带着一种恒定的、足以抵御这世间最酷烈风雪的穿透力,悄然渗入李承泽冰冷了太久的心房。这暖意无关权势,无关算计,甚至无关血脉里那点稀薄的、被鲜血浸透的牵连。它源于最卑微的生存本身,源于这陋室炉火,源于一碗滚烫的稠酒,几颗酸涩的山楂,和一杯沉默的温水。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身体更深地陷进柔软的毛毡和温暖的皮裘里。屋外风雪依旧咆哮,如同命运不甘的嘶吼。屋内炉火噼啪,是这方寸之地顽强的心跳。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带着久违的、令人沉溺的安宁。在这北地的风雪孤灯之下,在这远离了所有金碧辉煌与血雨腥风的简陋茶铺里,在曾欲置他于死地、如今却成了他唯一依靠的人身边,李承泽第一次感到,自己沉重的灵魂,似乎真的可以……暂时停泊。
他模糊地想,或许范闲说的没错。掀翻那张桌子之后,他们找到的,未必是另一张更华美的椅子,却可能是……一方能让人喘口气的、带着炉火温度的简陋港湾。
意识沉入黑暗前,他仿佛听到炉火对面传来极轻的书页翻动声,和一声微不可闻的、似乎带着点满意意味的轻哼。风雪声渐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