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影阁的葡萄架又抽了新绿。暮春的风带着暖意,穿过层层叠叠的藤蔓和叶片,在下方石桌上投下不断变幻的、深深浅浅的光斑,如同流年刻下的光之印痕。范闲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石凳上,指尖捻着一颗刚刚从架上摘下的青葡萄。葡萄很小,还很硬,透着一股生涩的青气,像他们此刻的处境。
他抬眼,目光越过摇曳的藤影,望向远处宫墙之上露出的、宫殿那冰冷而辉煌的重檐歇山顶。朱红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在春日暖阳下闪耀着一种近乎虚假的华丽光泽。日复一日,他如同一个被困在琥珀中的虫子,被迫看清了这囚笼的全貌——这偌大的九重宫阙,竟空荡得令人心悸。没有争风吃醋的嫔妃,没有垂帘听政的太后,只有无数身着青灰袍服的宦官和宫女,像一群沉默的工蚁,无声地穿梭在巨大的殿宇楼阁之间,维持着这座华丽坟墓的运转。而那将他们囚禁于此的年轻帝王,更像是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日夜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中。偶尔,他会踏入藤影阁。目光掠过他们时,与其说是看两个活生生的人,不如说是在检视两件珍稀的收藏品,确认它们是否完好无损地摆放在预定的位置——两尊被高高供奉在庙堂深处、用以辟邪镇魂的玉雕。
“尝尝?”一个慵懒的声音打断了范闲的出神,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李承泽不知何时坐在了他对面。他面前放着一个白玉小杵和一个琉璃盏,盏里是几颗深紫色的西域葡萄。他正慢条斯理地用杵捣着那些饱满的果实。紫红色的汁液被挤压出来,沿着琉璃盏光洁的内壁缓缓流下,在盏底汇聚,又在盏沿凝成欲滴不滴的珠,在透过藤叶的阳光下,闪烁着血珀般浓稠而诡异的光泽,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一丝不祥。
“庆历七年春,”李承泽专注地看着盏中深紫的汁液,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别人的故事,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追忆,“宫宴之上,我敬你的那杯毒酒……你识破时,是什么感觉?”他停下动作,抬眼看向范闲,那双总是带着三分讥诮的眼睛里,此刻竟沉淀着一点难以捉摸的、类似探究的东西,像在透过眼前的范闲,望向那个早已尘封的雨夜。
范闲的目光从那血珀般的葡萄汁上移开,落在李承泽的脸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藤架的影子在他们之间缓慢地移动。前世悬空庙的雨声,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雨水砸在瓦片上的声音,又一次隐隐约约地回响在耳边,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感觉?”范闲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洞穿一切的疲惫,“我那时就知道,你是故意撞上我的剑锋的。”他的话音未落,身体已如猎豹般迅捷前倾,在李承泽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一把扣住了他执着玉杵的左手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钳制,如同命运冰冷的桎梏。紧接着,范闲低头,张口,牙齿精准地咬在李承泽微凉的中指指尖上!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承泽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一丝惊愕和愠怒刚爬上眼底。
刺痛传来。一点殷红的血珠迅速从被咬破的皮肤下沁出,圆润饱满,色泽竟与那琉璃盏沿凝结的葡萄汁珠惊人地相似,如同两滴来自不同时空的朱砂。
范闲松开齿关,却并未放开李承泽的手腕。他拽着那只手,强硬地将那沁出血珠的指尖,径直按入盛满深紫色葡萄汁的琉璃盏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仪式感。
一滴,两滴……鲜红的血珠迅速坠入深紫的汁液,并未立刻消融,而是像沉入水中的红玉髓,短暂地悬浮、旋转,然后才丝丝缕缕地晕染开,将那浓紫染上一层妖异的暗红,如同命运交织的漩涡。
范闲端起那盏混合了血与葡萄汁的液体,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浓烈的酸涩瞬间在舌尖炸开,霸道地侵占着每一寸味蕾,一路灼烧下去,直抵胃底。这酸涩里,又纠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血液的腥咸铁锈味,那是过往的苦涩与血腥。
“就像你当时也一定知道,”范闲放下空盏,舔了舔被染成深紫色的唇角,直视着李承泽骤然失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怀里,早就备好了那杯毒酒的解药。” 这话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层名为“宿敌”的厚厚冰壳,露出了下面早已被命运冲刷得面目全非的河床。
李承泽怔怔地看着自己被范闲松开的手腕,指尖上那个小小的齿痕清晰可见,残留着对方唇齿的温度和力量,像一个烙印。他又低头看向那只空了的琉璃盏,盏底只余下一点深紫带红的残渍。那浓烈的、带着血腥气的酸涩味道,仿佛还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萦绕在鼻端,浸透了他的肺腑。
悬空庙那场冰冷的、几乎将他灵魂都冻僵的瓢泼大雨,那些混杂着雨水、血水、毒药和绝望的过往碎片,此刻竟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穿过时间的阻隔,兜头盖脸地淋了下来。那雨,终于不再只属于那个遥远的、被刻意遗忘的夜晚,它穿透了前世今生厚重的帷幕,冰冷地、真实地落进了眼前这片摇曳着春日暖意的葡萄藤影里。前世的算计与杀意,在今生这杯混杂了彼此鲜血的酸涩液体中,奇异地发酵、变质,酿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那细微的刺痛感依旧清晰。再抬眼时,撞进范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同样被那场冷雨浸透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李承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想讥讽一句,或者像往常那样用轻飘飘的话语将这沉重的一切拂开。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收回了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新鲜的齿痕,目光再次投向藤架上那些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的新绿嫩叶。阳光很好,葡萄叶的脉络清晰可见,青涩的小果实在叶缝间探头探脑。藤影在他们身上、脸上、石桌上缓慢地移动,如同无声流淌的时光,也像命运悄然转动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