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娥摔碎了一只上好的官窑茶盏。
清脆的碎裂声在正房里格外刺耳。地上狼藉一片,褐色的茶汤洇湿了昂贵的波斯地毯,茶叶粘在碎片上,像一滩滩恶心的呕吐物。她胸口剧烈起伏,精心描画的柳叶眉扭曲着,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掐着掌心。
“废物!一群废物!”
她尖利的声音刮得人耳膜生疼,
“连个傻子都搞不定!刷锅水?她林微算个什么东西!生了个病又中邪了!?她也配挑三拣四?!”
张嬷嬷和李嬷嬷缩着脖子站在下首,大气不敢出。她们心里也冤,谁能想到那痴儿落水后,脑子没清醒,舌头和鼻子倒像是开了光?邪门得很!
“夫人息怒,” 张嬷嬷硬着头皮开口,
“大小姐她……她如今看着是有些不同了,眼神也利,说话也……也一套一套的。老奴瞧着,老爷那边……”
“老爷?”
赵月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
“别提那个死人!他心里只有他的铺子!他的儿子!还有那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贱人!” 她猛地抓起梳妆台上一个鎏金嵌宝的梳妆匣,狠狠掼在地上!
哐当!珠钗玉环滚了一地。
奶娘抱着三岁的林玉,吓得后退一步,紧紧捂住小小姐的耳朵。林玉却挣扎着探出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地上亮晶晶的玩意儿,奶声奶气地学舌:“贱……人?”
“哎哟我的小祖宗!可不敢乱说!” 奶娘魂飞魄散,连忙捂住她的嘴。
赵月娥也被这声童言无忌噎得一滞,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憋得脸都紫了。
她看着林玉那张酷似自己的小脸,再看看地上滚落的一支赤金点翠凤尾簪——那是她模仿苏婉容生前最喜欢的样式打的!一股混杂着嫉恨、屈辱和不甘的邪火直冲天灵盖!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短命鬼死了这么多年,还阴魂不散?!林文柏醉酒时都在看着她的画像,嘴里含糊念叨的永远是“婉容”……府里库房深处锁着的、碰都不让她碰的旧物,全是苏婉容的……就连她费尽心机模仿苏婉容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甚至熏着同样的冷梅香,在林文柏眼里,也不过是一句心不在焉的“嗯,不错”!
她赵月娥,小官之女,只因家道中落,为了一个好的后半生,暗中观察,模仿苏婉容的一举一动,费尽心思嫁入林家,好不容易苏婉容死了,以为自己能够登上主母之位,夺得部分家产,但自始至终总是个妾室!一个永远活在死人影子下的赝品?!
而那个贱人留下的女儿,那个痴傻碍眼的林微,居然也没死成!还变得如此碍眼!那双眼睛……那双越来越像苏婉容的眼睛!每次看到,都像在无声地嘲笑她的失败!
不行!绝对不行!
林微必须死!她死了,林玉就是林家唯一的女儿!凭着林家的家底和她的“悉心教导”,将来定能攀上一门显赫的亲事,成为她赵月娥后半生最大的依仗和荣耀!至于那个小杂种林安……赵月娥眼底闪过一丝阴毒,等她生下自己的儿子,有的是法子让他“意外”消失!
“夫人……”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
“那药……”
“药?” 赵月娥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杀意,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惯常的、温婉贤淑的面具,只是眼底的冰寒更甚,
“大小姐身子弱,既然嫌弃药不好,那就不喝了。小孩子嘛,怕苦,也是常情。”
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去,把库房里那盒上好的老山参拿出来,给大小姐炖点滋补的汤水……要‘用心’炖。”
李嬷嬷和张嬷嬷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夫人这是……换法子了啊。汤水……可比药碗好“料理”多了。
杀她可杀不得,得让她“自然”死亡或…“意外”死亡,一次不行就两次,总要成功的……
(后院——林微闺阁)
“吵死了……”
林微的咳嗽依旧缠绵,但精神头确实好了些,也能跑两步道儿了,但赵某公鸡般的叫声实属叫人烦躁。
“不知收敛……若有录音机,给你录下来,还用我费这劲和你斗……诶?!”
林微用手蘸了蘸床头的桑葚汁,快速在床单上写下了“录音机”三字,
“天然备忘录!甚好,甚好!”
心满意足后林微下床走到梳妆台旁开始清点起昨晚弟弟给她偷偷带的好东西。
午膳过后,张嬷嬷就亲自捧着一个精致的青花瓷炖盅来了,脸上堆着十二万分的假笑:
“大小姐,夫人心疼您,特意让厨房用百年老山参炖了滋补汤,给您养身子。您快趁热喝了吧?”
盖子掀开,一股浓郁的参味混合着鸡肉的香气扑面而来,汤色清亮,看着倒是诱人。
林安正趴在林微床边玩几颗光滑的鹅卵石,闻到香味,小鼻子一耸:
“哇!好香!阿姐喝!”
林微没动,目光扫过汤面漂浮的几颗油星和几片参须。前世的本能让她瞬间进入分析状态。
这气味……浓度似乎有点过高?油星的分布形态……嗯?
“张嬷嬷,”
林微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张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这汤里……除了老山参和鸡,还加了什么‘好料’?闻着……格外提神醒脑啊。”
张嬷嬷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
“大小姐真会说笑,就是人参鸡汤,还能有什么?夫人一片心意……”
“哦?是吗?” 林微拿起旁边春桃递过来的干净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汤水。勺底碰到汤盅内壁,发出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刮擦声。她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那可能是我的鼻子又‘邪门’了。”
林微放下勺子,语气平淡无波,
“总觉得这汤里,有股子……嗯,像是放了很久的巴豆粉,又混了点提纯的夹竹桃汁液的味道?张嬷嬷,你说奇怪不奇怪?这‘滋补汤’喝下去,是补气呢,还是补‘速通黄泉路’的单程票?”
门口的春桃的肩一耸一耸的,手里水杯里的水都快晃洒了。
张嬷嬷的脸彻底白了,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端着炖盅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惶恐地看着林微,仿佛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妖怪!巴豆粉!夹竹桃汁!她……她怎么知道的?!连夫人吩咐时都说得极其隐晦!
“大……大小姐……”
张嬷嬷声音都变了调。
“端走。”
林微挥挥手,像赶苍蝇,
“告诉夫人,她的‘心意’,我心领了。与其在我这‘死人脸’上费心思,不如多教教玉儿,省得以后一张嘴就‘大呆’,丢的可是林家的脸。”
虽然表面都是些慈母样,但是害人的手法对比原身时确实是聪明些了,不过也都是些小聪明。
林微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语气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絮:
“你说……赵姨娘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死人’,‘贱人’……这替身文学,玩得可真6儿啊~”
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却淬着点凉丝丝的光,像猫爪似的,轻描淡写就挠得人心里发慌。
挑衅!明晃晃的挑衅!张嬷嬷又惊又恐,指尖颤动,真是中了邪了!一个四岁痴儿哪里晓得的这些!邪祟!邪祟!
“替身”二字,像两根钢针,狠狠扎进刚走到门口的林文柏耳朵里。他刚从铺子里回来,本想看看林安,结果刚到门口,就听见女儿那番冰冷又精准的诛心之言。林文柏的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看向屋内,木梁上积灰,几处墙皮微微翘起,露出底下泛黄的衬纸,窗棂破损,漏进些昏沉的天光。林微靠坐在床上,面容消瘦,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瘦骨嶙峋,但那双眼睛,本该是眼底存光,偶泄温暖,而现在他所见的却只有冷冽如风,审视藏锋,带着几乎对一切事与人的戒备,对上他时,那眼神……像极了婉容病中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失望,了然,还有一丝……悲悯?
林文柏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虽然听说是痴儿,这么看……也不见得……
再看看端着汤盅、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张嬷嬷,还有地上隐约可见的、昨日摔碎的茶盏碎片……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心虚猛地窜起!
“够了!”
林文柏一步踏进屋子,声音低沉压抑,带着风雨欲来的怒气。
他看也没看张嬷嬷手里的汤盅,只死死盯着林微,
“你一个姑娘家,胡言乱语些什么?什么替身不替身!还有没有点规矩体统!”
他又猛地转向张嬷嬷,眼神像刀子:
“还有你!夫人让你送汤就送汤!杵在这里惹大小姐做什么?!滚出去!”
张嬷嬷如蒙大赦,抱着烫手山芋般的汤盅,连滚爬爬地跑了。
林文柏胸口起伏,看着林微那张酷似亡妻、却写满讽刺和讥诮的脸,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喉咙口,吐不出咽不下。他烦躁地挥挥手:
“行了!都出去!”
而后蹲下抚摸着林安的脑袋,压着怒火轻声道:
“安儿,在外面等爹爹,去吧。”
林安小嘴一瘪,不舍地看向姐姐。林微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听话。林安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被奶娘抱走了。春桃也赶紧溜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父女二人。
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
林文柏看着林微,想训斥,想拿出父亲的威严,可对上那双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他最终只是烦躁地踱了两步,语气生硬:
“你……好好养病!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你赵姨……她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
林微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内心早鄙视了这“好爹”八百回,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门口的方向(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滋补汤”的“香气”),
“父亲说的是。赵姨娘的‘好’,女儿差点就‘无福消受’了。”
林文柏一噎,扫视了周围。大半年不来屋内便成了这般模样,以及林微的话语,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但只是一个女儿,也只是克扣点而已……对于他来说,只要林微不是被故意杀害那也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婉容的了,毕竟还有安儿……赵家虽然有些落寞,终究是官身,若为了一个女儿……闹大了,对林家商誉没好处。婉容已经死了……安儿还得有娘照顾……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你……”
他声音干涩,不再去看她,
“你赵姨性子是有些计较,少了你些东西……我会说她。你……你安心养着,缺的话,你……算了,小东西就找管家要吧……。”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不敢再看林微那双眼睛,不愿再想起蚀骨剜心的过往。
林微看着父亲仓惶离去的背影,嘴角那点冰冷的弧度慢慢拉平。
还真爱她亡妻呢,若不是母女像和他那惊人的想象力,我早就死在他的手下了,毕竟多一个人就要多一分消耗,那我过得如此落寞,你是该开心呢……还是愧疚呢……
“管家?那老滑头早被‘请’去专心伺候林安了,美其名曰‘嫡子为重’。吝啬鬼的本性,加上赵月娥官家小姐出身的威压,指望他拨点像样的炭火都难,遑论其他。”
林微翘着个二郎腿低头看着自己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指。刚才搅动汤勺时,勺底那点细微的、粉末状的触感残留……
诶呀……赵月娥,你就这点手段?下毒?太低级,也太容易留把柄了。
她需要的是……一击必杀,且让她自己跳进坑里的法子。
林微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台。
那里,春桃刚换了一盆水养着的……几枝半开的红梅。
鲜红的颜色,像血,也像……胭脂。
赵月娥那张涂脂抹粉、努力模仿着苏婉容清冷风格的脸,浮现在眼前。
模仿?替身?
林微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算计。
赵月娥,你这么喜欢学我娘?
行。
我帮你……学个大的。
(小剧场:某某人:“微微,有人说你好冷漠。”林微睁开一只眼:“冷漠?我?……难道对恶人嬉皮笑脸,递刀请她捅我第二回吗?”某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