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风裹着碎雨,斜斜地扎进巷子深处。
林砚之缩在墙根的破麻袋上,把自己蜷得更紧了些。单薄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根本挡不住寒意,冷风像细针,一下下往骨头缝里钻。她今年十三岁,瘦得像根被遗忘在墙角的枯柴,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脸颊深深凹下去,只剩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点野物似的警惕,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巷口。
那里刚过去几个挎着篮子的妇人,说说笑笑的,暖烘烘的气息顺着风飘过来,混着她们篮子里糕点的甜香。林砚之咽了口唾沫,空荡的胃里泛起一阵尖锐的疼。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昨天在菜市场捡的半块烂菜叶,是她最近唯一的食物。
这巷子是她临时的窝。父母早亡,远房亲戚收留了她半年,嫌她吃得多又干不了重活,上个月把她赶了出来。她就像片被风吹走的叶子,飘到哪算哪,饿了就去菜市场捡些别人不要的边角料,冷了就找这种背风的角落缩着,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冻死,也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
风又紧了紧,雨丝变成了雨珠,打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林砚之把脸埋进膝盖,想着要是能有个暖和的地方待一会儿就好了,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不同的脚步声。不是妇人的软底布鞋,也不是男人的厚重靴子,那脚步声清脆,带着点利落的节奏,由远及近。
林砚之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去。
一个身影出现在巷口。
来人穿着件月白色的短衫,外面罩着件同色的披风,料子看着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她比巷口那些妇人都要高一些,身形挺拔,走得稳稳当当,手里还提着个食盒。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清爽。
是个年轻女子,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
林砚之立刻低下头,把自己藏得更深了。她怕生人,尤其怕这种看起来家境很好的人——他们要么会嫌恶地避开,要么会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打量她,偶尔有好心的丢个铜板,那眼神也带着施舍的怜悯,让她浑身不舒服。
那脚步声停在了她面前。
林砚之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破麻袋,指节泛白。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很平静,没有她预想中的嫌恶,也没有怜悯,就只是看着。
“冷吗?”
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像冰泉水落在石上,带着点凉意,却不刺耳。
林砚之没敢抬头,也没说话,只是把肩膀又往墙上靠了靠,像只受惊的小兽,用沉默表达着抗拒。
对方似乎也不急,没再追问,只是蹲下身。林砚之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雨水的清新,和这巷子里的霉味、馊味完全不同。
“这个,给你。”
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手里捏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林砚之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油纸里露出的金黄,是块糕点,还冒着点热气。
她的喉咙又动了动,胃里的饥饿感像只手,狠狠抓住了她。但她还是没动,从小到大的经历告诉她,天上不会掉馅饼,陌生人的好,往往带着代价。
那只手就那样停在半空,没有收回去。
过了一会儿,那清冽的声音又响起,语气里似乎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耐心:“刚买的,还热着,不吃就凉了。”
林砚之犹豫了。糕点的香气顺着风钻进鼻子,勾得她头晕眼花。她偷偷抬了抬眼,正好对上对方的目光。
那是双很亮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干净,坦荡,没有半分恶意。
也许……也许只是个好心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按了下去。但胃里的绞痛实在太难受了,她盯着那块糕点,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像小猫一样的呜咽声。
最终,饥饿战胜了警惕。她慢慢地、试探着伸出手,那只手又瘦又小,指甲缝里全是泥垢,和对方那只白皙干净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糕点时,一阵风吹过,卷着更大的雨珠打过来。她下意识地缩回手,打了个寒颤。
“拿着吧。”对方把糕点往她面前递了递,“我叫沈惊寒,就住在附近。”
沈惊寒……林砚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飞快地接过那块糕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塞进了嘴里。甜香和温热瞬间填满了口腔,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胃里的疼痛。她吃得太急,差点噎住,咳嗽了两声。
沈惊寒看着她,没说话,只是从食盒里又拿出一个油纸包,放在她旁边的麻袋上:“这里还有些,你慢慢吃。”
说完,她站起身,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披风,转身就要走。
“等、等一下!”
林砚之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这是她这几天来说的第一句话。
沈惊寒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
林砚之攥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抬头望着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除了警惕,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什么。她想问“你为什么要给我东西”,想问“你会不会像别人一样觉得我麻烦”,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雨……雨好像更大了。”
沈惊寒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巷外,雨确实密了不少,连成了线,把天和地都织在了一起。她转回头,看着缩在墙角、像只无家可归的小鸟的林砚之,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我家就在前面那条街,不远。你要是没地方去,要不要……跟我回去?”
林砚之愣住了。
她以为对方最多再给点吃的就会离开,却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
去她家?
一个陌生的、看起来很有钱的年轻女子,要带她回家?
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是害怕。但看着沈惊寒平静的眼睛,感受着身上刺骨的寒意和雨势越来越大的趋势,那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惊寒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家有地方住,有热饭吃。你要是不想待,明天再走也可以。”
风卷着雨,又一次灌进巷子。林砚之打了个哆嗦,看着沈惊寒被雨水微微打湿的衣角,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下冰冷的破麻袋。
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沈惊寒弯了弯唇角,那笑容很淡,却像雨后初晴的光,一下子照亮了这阴暗的巷子。她伸出手:“走吧。”
这一次,林砚之没有犹豫。她把手放进了沈惊寒的掌心。
对方的手很暖,带着点干燥的温度,牢牢地握住了她冰凉的、瘦小的手。
雨还在下,但林砚之觉得,好像没那么冷了。
她跟着沈惊寒走出巷子,走进了那片被雨幕笼罩的、她从未踏足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