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盯着那两块海棠糕,指尖在被面上反复摩挲,直到把粗布床单捻出一道浅浅的褶子。
阳光已经爬得很高了,透过窗纸照在糕面上,粉白的海棠花瓣纹路被晒得透亮,甜香混着清晨的潮气漫过来,勾得她胃里又开始发空。可她没像昨天那样急着伸手,只是坐着,眼神落在门板上——那扇门只要轻轻一推就开,门外是沈府的庭院,再往外走,就是她本该属于的、风餐露宿的世界。
她该走了。
这个念头像根细刺,扎在心头,不疼,却密密麻麻地痒。她想起昨夜沈惊寒放在床头的糕点,想起那床带着皂角香的棉被,想起隔壁翻书的声音……这些暖烘烘的碎片凑在一起,让“离开”两个字变得格外沉重。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
林砚之猛地抬头,看见沈惊寒站在门口,穿着件湖蓝色的长衫,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用支木簪子固定着。晨光落在她肩上,把那抹湖蓝染得像浸了水的青石板,干净又温润。
“醒了?”沈惊寒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微哑,比昨日清冽的语调柔和了些,“桌上的糕快凉了,趁热吃。”
林砚之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小声道:“谢谢沈小姐。”
这是她第一次叫她“沈小姐”。昨天在巷子里,她只记得对方说自己叫沈惊寒,后来一路跟着回来,慌里慌张的,竟忘了该有的礼数。此刻喊出口,才觉得这声称呼里,藏着两人之间那道分明的界限。
沈惊寒走进来,目光扫过她没动的海棠糕,又落在她紧绷的肩膀上,没说话,只是转身从桌上提起个竹篮,放在她面前:“张伯刚买的油条,还有豆浆,你也尝尝。”
竹篮里用油纸包着两根金黄的油条,旁边的瓦罐里盛着白乎乎的豆浆,热气腾腾的,把竹篮的篾条都熏得发潮。林砚之看着那些食物,喉咙发紧——她多久没见过这么像样的早饭了?
“沈小姐……”她咬着唇,终于还是把那句话挤了出来,“我……我该走了。”
沈惊寒正伸手去拿糕点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她。晨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在她瞳孔里投下细碎的光,像落了把星星。“雨停了?”
“嗯。”林砚之点头,下巴快抵到胸口,“昨天谢谢您收留我,还……还给我吃的。”
她想说“以后会报答您”,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这样一无所有的人,能报答什么呢?说出来反倒像句空话,显得更寒酸。
沈惊寒没接话,拿起一块海棠糕,用指尖捏着递过来:“先吃点东西,不然走路没力气。”
林砚之没接,只是往后缩了缩手。她怕自己一接,就再也迈不动离开的脚步。
沈惊寒也不勉强,把糕放回碟子里,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我这院子里,缺个帮忙扫落叶的人。”
林砚之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张伯年纪大了,有些活计跟不上。”沈惊寒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像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要是暂时没去处,不如留下来。管吃管住,每月还有月钱。”
林砚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以为自己会听到“慢走”,或者“以后小心”,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句话。
留下来?
在沈府?
她看着沈惊寒的眼睛,那双眼睛亮得很,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浅影,让她想起巷口那束突然照进来的光,猝不及防,却又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暖意。
“我……我什么都不会。”林砚之的声音又开始发哑,“我怕笨手笨脚的,给您添麻烦。”她会的,只有在菜市场捡烂菜,在巷子里躲野狗,这些在沈府里,连生存的资格都算不上。
“不会可以学。”沈惊寒拿起那根油条,撕开一小块,递到她嘴边,“先尝尝?刚出锅的,脆。”
油条的热气扑在林砚之脸上,带着面香和油香。她看着沈惊寒递过来的指尖,白皙,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昨天在巷子里,就是这双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把她从冷雨里带了出来。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微微张开嘴,把那块油条含了进去。
脆的,带着点咸香,和她以前偷偷捡过的、掉在地上的碎渣完全不同。
“留下来吧。”沈惊寒看着她嚼东西时微微动的腮帮,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很浅,却像春风拂过湖面,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总比在外面挨饿受冻强。”
林砚之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眶忽然就热了。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连忙低下头,抓起桌上的豆浆,大口大口地喝着。
豆浆是甜的,热的,顺着喉咙滑下去,烫得她眼眶更酸了,却也把心里那点沉甸甸的、名为“不安”的东西,烫得软了下去。
她不知道,沈惊寒看着她捧着瓦罐、像只得到庇护的小兽般小口吞咽的样子,指尖在袖摆里悄悄蜷了蜷。
其实她的院子根本不缺人。张伯手脚利索,府里的活计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今早推开这扇门时,看见这孩子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笔直,像株在寒风里强撑着不肯弯的野草,忽然就不想让她再回到那条阴暗的巷子里去了。
晨光漫过门槛,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挨得很近。
林砚之不知道,这场“暂时留下”,会变成后来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她更不知道,此刻沈惊寒递过来的,除了一根热油条,还有一份她往后余生,再也忘不掉的牵绊。
她只是低着头,用力喝着豆浆,把那点快要溢出来的暖意,一点点咽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