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寒在青竹村外的茶摊坐下时,檐角的雨珠正顺着青瓦往下滴,砸在青石台上,溅起的水花混着茶香,漫出些十年前的影子。她抬手拢了拢颌下的青布巾,遮住颈侧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痂——这十年,她走了许多地方,从江南的染坊到塞北的布庄,手上的茧厚了三层,却总在某个深夜,摸出怀里那半片布角,想起林砚之指尖的温度。
茶摊老板端来碗热茶汤,粗瓷碗沿缺了个口:“客官,您这是要往青竹村去?”沈惊寒嗯了声,目光落在远处的村口——十年前的废墟早被新屋取代,只有那棵老槐树的根桩还在,被村民砌成了石桌,上面摆着几个粗陶碗,像在等故人。
“青竹村现在可是有名的布村,”老板擦着碗,话里带着骄傲,“有个林姑娘,织的槐花布能卖出大价钱,听说她织了十年,布上的槐花,跟真的一样能引来蜜蜂。”
沈惊寒握着碗的手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汤溅在指节上,她却没察觉疼。林姑娘,槐花布——是砚之,一定是她。这十年,她无数次想回青竹村,却总在村口打转,怕见了面,又像从前那样错过;更怕见了面,自己说不出心里的话——那些在染坊的深夜、在布庄的黎明里,慢慢发酵的感情,早已不是“姐妹”二字能装下的。
她想起十年前在岔路口捡的线轴,想起布机上未织完的槐花布,想起林砚之哭着扑向自己却又错开的身影。这些年,她试着把这份念想织进布里,可织出的槐花总少点活气,直到去年在塞北的集市上,看见个绣娘绣并蒂莲,针脚里藏着的温柔,突然让她懂了——她对砚之的感情,从来不是普通的牵挂,是想把她的名字绣进衣襟,把她的温度织进日子,是想和她守着同架布机,看一辈子槐花开的心意。
“林姑娘住在哪?”沈惊寒的声音发哑,指尖的茶渍洇在粗布袖口上,像朵没开的花。老板指了指村东头:“最里头那家,院门口挂着槐花布的就是,她性子静,除了织布,就是去后山采槐米,十年了,没见她跟谁走得近。”
沈惊寒谢过老板,背着行囊往村东头走。路上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她看见几个姑娘背着布篓往集市去,布篓里的槐花布晃着,像片流动的槐林。走到村东头,果然看见一家院门口挂着匹浅黄的槐花布,风一吹,布上的花瓣像活了,在阳光下轻轻晃。
她站在院墙外,听见院里传来布机的“咔嗒”声,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心突然撞得胸腔发疼,她抬手想敲门,却又缩了回来——现在的她,头发束在布冠里,穿着男子的青布衫,颈侧的痂用脂粉盖了,连声音都练得沉了些,村里人都叫她“沈小哥”,没人知道她是当年被洪水卷走的沈惊寒。
“要是她认不出我怎么办?”“要是她知道我骗她,会生气吗?”“要是……她已经忘了我怎么办?”无数个念头在心里打转,她靠着院墙,听着院里的布机声,像听了场跨越十年的梦。
院里的布机声突然停了。沈惊寒屏住呼吸,看见院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浅青布衫的女子走出来,手里攥着个竹篮,要去后山采槐米。女子的头发挽在脑后,插着支素银簪,眉眼比十年前长开了些,却依旧是她刻在心里的模样——是林砚之。
林砚之看见院墙外的沈惊寒,愣了愣,礼貌地笑了笑:“这位小哥,您是找人吗?”她的声音比十年前温软了些,像浸了槐花蜜,却带着点疏离的客气。
沈惊寒的心跳瞬间快了,连忙低下头,声音尽量放沉:“我……我是来买布的,听说林姑娘织的槐花布最好,想订一匹。”
林砚之点点头,侧身让他进来:“小哥先进院等吧,我采了槐米就回来给您看布样。”沈惊寒跟着她走进院,看见那架布机还在廊下,上面织了一半的槐花布,线色比十年前匀了,却在布角留了个小小的空位,像在等谁来补。
“布机还是十年前的那架?”沈惊寒忍不住问,指尖碰了碰机身上的裂纹——还是当年她和砚之一起搬过的那架,裂纹里还卡着片干枯的槐花瓣。
林砚之的动作顿了顿,眼里闪过丝惊讶:“小哥怎么知道?”
沈惊寒心里一慌,连忙找了个借口:“我听村里人说的,说这布机陪了林姑娘十年,是很重要的物件。”
林砚之没再多问,提着竹篮往后山走。沈惊寒坐在院角的石凳上,看着布机上的槐花布,指尖抚过布面,摸到那片留空的位置,忽然想起十年前,两人约定要一起织完这匹布。现在布织了十年,还没织完,就像他们的缘分,绕了十年,还没走到头。
他从怀里摸出那半片布角,和布机上的布比对——布角的纹路和布机上的经线一模一样,是当年那匹没织完的布。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他连忙用袖口擦掉,怕被林砚之回来看见。
后山传来槐米掉落的声音,林砚之的身影在槐树林里晃,像十年前那个采槐米的小姑娘。沈惊寒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悄悄说:砚之,我回来了,这次我不离开,就算以“沈小哥”的身份,我也要留在你身边,看着你织完这匹布,看着你笑,看着你好好的——哪怕你永远不知道,我就是那个等了你十年的沈惊寒。
布机上的线还在,布角的空位还在,他和她的缘分,绕了十年,终于又回到了同架布机旁。只是这次,他换了个身份,想把没说出口的心意,慢慢织进往后的日子里,织成一场不会再错过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