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从后山回来时,见沈惊寒正蹲在布机旁,指尖轻轻碰着机杼上的断线。晨露沾在他的青布衫下摆,混着槐花粉,像落了层薄雪。她提着竹篮走近,槐米的清香飘过去,沈惊寒立刻站起身,手往后背藏了藏——刚才摸断线时,指腹蹭到了未磨平的木刺,渗了点血珠。
“让小哥久等了。”林砚之把竹篮放在石桌上,槐米在篮里滚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布样在里屋,我去拿给你看。”她转身时,沈惊寒的目光落在她的发簪上——素银的,簪头刻着朵小小的槐花,是十年前他用攒了半个月的钱买的,当年洪水冲垮家时,以为早就丢了,没想到她还戴着。
里屋的木柜上,叠着十几匹织好的槐花布,浅黄的底色上,槐花或开或合,每一朵都带着不同的神态。林砚之抽出最上面的一匹,布面光滑,槐花的纹路里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是她惯常用的皂角,十年了,一直没换过。
“小哥想要什么样的?”林砚之展开布,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布上,槐花像沾了光,活了过来,“是做长衫,还是做短褂?”
沈惊寒的目光落在布角——每匹布的角落,都有个极小的针脚记号,是当年他教林砚之的,说这样能分清织好的布。他压下心里的波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做件长衫吧,要和布上槐花颜色相近的线,领口……想绣朵并蒂莲。”
林砚之愣了愣,手里的布晃了晃。并蒂莲是十年前她绣坏过的花样,后来再没绣过,连阿婆都快忘了。她抬头看沈惊寒,对方正望着窗外的老槐树,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柔和,不像外乡来的客商,倒像个熟悉的故人。
“并蒂莲的绣线要细些,得等我去镇上买。”林砚之把布叠好,指尖碰到布角的记号,忽然问,“小哥怎么知道我会绣并蒂莲?”
沈惊寒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在袖口里攥紧,指腹的血珠蹭在粗布上,留下个淡红的印子。他想起十年前林砚之绣坏并蒂莲时噘嘴的模样,连忙找了个借口:“在镇上的布庄见过绣样,觉得好看,想着林姑娘织的槐花布配并蒂莲,定是极美的。”
这个理由说得过去,林砚之没再多问,只是把布样放在沈惊寒面前:“那我先量尺寸,三天后你来取半成品,绣好并蒂莲再等五天。”她拿出竹尺,沈惊寒下意识地挺直脊背,竹尺绕到他腰间时,林砚之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腰侧——那里有块浅疤,是十年前被洪水卷走时撞在石头上留下的。
沈惊寒的身体瞬间僵住,林砚之也察觉到了,连忙收回手,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抱歉,小哥。”
“不妨事。”沈惊寒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怕林砚之追问疤痕的来历,更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暴露了身份。他低头看着林砚之手里的竹尺,尺身上刻着细密的刻度,是当年阿婆给他们做新衣时用的那把,十年了,刻度被磨得有些模糊,却还能用。
量完尺寸,沈惊寒要付定金,林砚之却摆了摆手:“等取布时一起付就好,青竹村的规矩,都是这样。”她把布样叠好放进沈惊寒的行囊,指尖碰到行囊里的半片布角——硬邦邦的,像是藏了许多年。
沈惊寒连忙把行囊合上,笑着说:“那我三天后再来,麻烦林姑娘了。”他转身要走,却看见院门口的阿黄正叼着片槐花瓣,放在他的脚边,尾巴摇得轻轻的,像是在挽留。
“阿黄很少对生人这么亲。”林砚之看着阿黄,眼里闪过丝温柔,“它跟着我十年了,当年洪水时,是它陪着我找……找故人。”
沈惊寒的脚步顿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下。他蹲下来,摸了摸阿黄的头,狗的耳朵耷拉下来,用脸蹭他的手心,像是认出了他的味道。“阿黄很通人性。”沈惊寒的声音有些发哑,“像个老朋友。”
走出门时,沈惊寒回头看了眼——林砚之正站在布机旁,拿起那匹未织完的槐花布,指尖抚过布角的空位,阳光照在她的发簪上,槐花簪头闪着淡银的光。他攥紧行囊里的布角,心里悄悄说:砚之,再等等,等我把这份心意藏得更稳些,等我能坦然地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是谁。
林砚之在院门口站了许久,阿黄叼着槐花瓣蹭她的腿。她弯腰捡起花瓣,放在布机上,看着沈惊寒走后的方向,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这个沈小哥,说话的语气、看布机的眼神,还有对并蒂莲的偏爱,都像极了十年前的沈惊寒。可她又摇了摇头,惊寒已经失踪十年了,怎么会突然以男子的身份回来?
她拿起竹尺,尺身上的刻度磨得模糊,却还能看清当年她刻下的小小的“寒”字——是十年前织布时,偷偷刻在上面的。她摸了摸那个字,指尖有些发烫,忽然想起沈小哥腰侧的疤痕,心里泛起个模糊的念头,却又很快压了下去——日子都过了十年,不该再抱着不切实际的念想了。
夕阳西下时,林砚之坐在布机前,开始织沈惊寒订的长衫。木梭在她手中飞着,浅黄的丝线织出槐花的纹路,领口的位置留着空位,等着绣并蒂莲。她织着织着,忽然想起十年前沈惊寒教她织并蒂莲时的模样,对方的指尖缠着丝线,耐心地教她走针,阳光落在两人的手上,暖得像今天的温度。
布机的“咔嗒”声在院里响着,混着远处的狗吠,像支温软的歌。林砚之摸了摸发簪上的槐花,忽然觉得,这个沈小哥的出现,像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她沉寂了十年的心,泛起了淡淡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