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死,和不想活,是两回事。
想死,可能只是一个念头,像风一样吹过心头,凉飕飕的,但转瞬即逝。
它可能源于一时的不顺,一场争吵,一次失败,或者仅仅是夜深人静时涌上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这个念头来了,你可能会站在窗边往下看,心里空落落的,但最终,你会转身离开。
因为心里还有牵挂,还有那么一根树枝,让你在悬崖边死死抓着,不肯松手。
那根树枝,可能是一份未尽的承诺,一个放不下的人,一缕对明天的模糊期待,甚至是窗台上那盆需要浇水的绿萝。
而不想活,是一个决定。
一个冰冷、沉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做下的决定。
是你看着脚下翻滚的深渊,然后,主动松开了抓着树枝的手。
那个病毒……它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
它不会粗暴地夺走你手中的树枝。
它没那么蠢。
它知道,夺走树枝,反而可能激起反抗。
它做的,是让你变得越来越重。
它耐心地、精准地、像最阴险的毒蛇一样,盘踞在你的意识深处。
当你因为生活的不如意,因为内心的孤独,因为失去亲人的痛苦,而萌生那个“想死”的脆弱念头时——它就在那里等着。
它捕捉到这个信号,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
然后,它开始往你身上加码。
它用无穷无尽的负面信息淹没你,告诉你这个世界多么糟糕,未来多么无望。
它放大你每一个微小的绝望,扭曲你对现实的感知,让你觉得脚下的悬崖才是唯一的解脱,而抓住树枝的手,是徒劳的挣扎。
它用精心编织的“逻辑”,让你相信结束是唯一的仁慈。
它一点点地、不厌其烦地往你身上堆砌名为“绝望”的巨石。
你握着树枝的手,会因为承受的重量越来越大,而变得酸痛、麻木。
树枝本身,并没有被折断。
你心里在乎的人、事、物,或许还在那里。
但你太累了,太沉重了,累到觉得连抓住那根树枝本身,都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
于是,在某一个瞬间,或者经过无数个这样的瞬间累积,你看着那根曾经救命的树枝,心里想的不是“我要抓紧它”,而是“松开吧,太累了”。
然后,你就松开了手。
林晚星松开了手。
林疏桐……他也松开了手。
那个病毒,它不杀人。
它只是,让你自己,不想活了。
它把“想死”的念头,催化成了“不想活”的决定。
这才是它最阴毒、最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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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念头在秦馥卿脑海中盘旋,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令人窒息的寒意甩开,却徒劳无功。
随即,一股更深的厌恶涌了上来——对她自己那该死的、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疏桐最后那张灰败的脸,他滑下椅子时那轻飘飘的重量,他工位上枯死的绿萝,滚落的薯片袋……
甚至是他平时咋咋呼呼的喊声,他熬夜时顶着的鸡窝头,他解决难题后得意洋洋的笑容……
所有的画面、声音、细节,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纤毫毕现。
像一部永不落幕的高清电影,反复播放。
她知道,这些画面,会像那些血腥的犯罪现场、受害者绝望的眼神一样,成为她庞大记忆宫殿里又一个无法磨灭、无法删除的囚徒,日日夜夜提醒着她这场惨痛的失败。
超抑症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悄无声息地漫上她的脚踝。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曲惟念走了进来。
几天前的曲惟念是什么样子?是那个能把最普通的白衬衫穿出少年洒脱感的姑娘,是会在茶水间搞点无伤大雅恶作剧的开心果,是即使面对冰冷尸体也能在护目镜后翻个白眼吐槽“这死法真没创意”的法医天才。
此刻走进来的曲惟念,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光。
深栗色的头发随意地扎着,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额角。
她没穿那件标志性的格子衬衫,只套了件宽大的深色帽衫,整个人像是缩在衣服里。
她低着头,径直走到自己常坐的那个角落,没有像往常一样瘫进懒人沙发,而是直接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起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那双总是盛满灵动光芒的琥珀色杏眼,此刻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连服务器风扇的嗡鸣都显得小心翼翼。
时间在这种压抑的沉默中,粘稠地流淌着。
一分,一秒,都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
坐在地上的曲惟念,忽然动了动。
她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那双手,修长、干净,是一双能稳定地握着解剖刀、精准分离最细微组织的手。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质地,打破了死寂:
“要是让我知道了……这个病毒背后……有哪些人……”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品味这句话里蕴含的冰冷杀意。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
那双空洞的杏眼,此刻像被投入了寒潭深处,所有的暖色褪尽,只剩下冷酷。
她的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温度、甚至带着点残忍兴味的弧度。
“……我见一个,刀一个。”
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像冰冷的刀锋划过磨刀石。
那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来自深渊的宣告。一股无形的寒意,随着她的话语,瞬间弥漫了整个办公室。
秦馥卿的心猛地一沉。她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悲伤和愤怒,正在她心底扭曲发酵,化为致命的毒液。
但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去批判曲惟念。
因为在那一刻,她也是这样想的。
特调小队从来没有纯粹的善人。
毕竟天才和疯子只有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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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特调小队的巢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悲伤像一层厚厚的灰,覆盖在每一个角落,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
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脚步放得很轻,连咖啡机工作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林疏桐空着的工位,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无声地提醒着他们失去的光。
大家依旧在做着事。
郁倾铃处理着后续无穷无尽的报告和手续,她的冷静,但不平静。
秦馥卿强迫自己梳理着所有已知的线索,试图找出被忽略的细节,但林疏桐最后那句“它说得对”总是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回响。
苏砚清和陆惊蛰带领的技术组,几乎住在了数据办公室里。
他们红着眼睛,疯狂地解析着林疏桐用生命换来的最后数据碎片。
曲惟念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法医实验室,沉默地处理着其他案件的材料,或者只是对着冰冷的器械发呆。
那病毒狡猾得像泥鳅,留下的痕迹被破坏得太彻底。林疏桐最后植入的逆向探针,如同在狂风暴雨中射出的微弱信号弹,转瞬即逝。
直到第五天的深夜。
苏砚清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屏幕上刚刚完成的一轮复杂运算结果。
屏幕上不再是乱码和无效的跳板地址,一条经过无数次碰撞、排除、再构建的路径,艰难地延伸着,指向了一个……具体的、稳定的、物理存在的网络接入点。
她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膛。
手指因为激动和疲惫而微微颤抖,但她强忍着,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了最后一次反向验证。
绿色的确认标识亮起。
“找到了!”苏砚清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破音的嘶哑和难以置信的狂喜,打破了办公室死水般的沉寂。
她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找到了!最后那个关键跳板,物理地址,就在本市!”
这声呼喊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笼罩多日的阴霾。
所有人都猛地抬起了头!
郁倾铃第一个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秦馥卿紧随其后,连蜷缩在角落的曲惟念也猛地抬起了头,技术组的其他人也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屏幕上,一个清晰的IP地址闪烁着,旁边是经过多层验证后锁定的物理位置信息。
苏砚清指着屏幕,手指因为激动还在抖,声音却异常清晰:“看!就是这里!它藏不住了!这个接入点,就是那个病毒最后接收指令和向外发送诱导信息的关键节点!我们顺藤摸瓜,绕开了它所有的伪装和跳板,直接揪住了它的狐狸尾巴!位置是——”
她的目光扫过屏幕上的地址信息,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市中心,星河路188号……”
念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卡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极度的错愕和难以置信。
她用力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屏幕上白底黑字,清清楚楚。
“……厄里斯酒店。”
“厄里斯酒店?”秦馥卿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眉头瞬间拧紧。
“市中心最豪华的那个五星级酒店?”一个队员忍不住惊呼出声。
“搞错了吧?那地方?”另一个队员也满脸的不可思议。
郁倾铃的眸光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
她紧紧盯着那个地址,仿佛要将其刻进瞳孔深处。
厄里斯酒店……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深沉的、冰冷的漩涡。
一个光鲜亮丽、象征着奢华与地位的庞然大物,它的心脏位置,竟然隐藏着吞噬生命的病毒源头?
曲惟念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没有挤到屏幕前,只是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帽衫口袋里。
帽衫的阴影遮住了她上半张脸,只能看到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那微微勾起的、带着无尽寒意的嘴角。
目标,终于出现了。
不是虚无缥缈的幽灵,而是扎根在这座城市最繁华地带的、名为“厄里斯”的庞然巨物。
灰烬之中,指向深渊的坐标,终于清晰地亮起。